激戰半夜,天邊泛起魚肚白。
柳霜綾勉力召出乘黃隱入雲端,架上七寶香車,與齊開陽對面坐著各自打坐調息。
調息半日,真元漸複,柳霜綾睜眼時見齊開陽正將厚厚的一疊紙團團卷起。
紙上密密麻麻,也不知寫了多少字。
齊開陽將信裝入竹筒,從法囊中召出只鵠鷹,鵠鷹一口將竹筒吞下,展翅高飛。
“給師門寄信。”
齊開陽見柳霜綾雙頰生出血色,道:
“沒事了?”
“恢復了些,再將養幾日就差不多。”
柳霜綾一瞥他雙手,道:
“你身上也有傷,怎地不多入定會兒?”
“先給師門交代一聲,怕他們擔心。”
齊開陽隨口答道,目光望向地面出神。
此時日已過了午,柳霜綾打坐已過半日,知道齊開陽一直在身邊守護,也不說破,心中暖意無限。
但看齊開陽目光迷茫,問道:
“在想什麼?”
“兩個時辰前,安村村民來了。”
齊開陽苦笑了一下,道:
“我在想,我們這麼做是對還是錯。”
這個世代貧困的小村落,因為血影的到來變得富庶而安樂,從此衣食無憂。
血影這些年給他們的銀兩,足夠他們百年衣食無憂。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安村享受了幾年太平富裕的日子,血影一走,又將面對貧瘠的土地,將來的日子不敢想像。
這是一片被上天遺棄的土地,沒有將來,沒有希望。
相信這座村落裏的絕大部分人,都願意用一生來換幾年這樣的日子,付出一切在所不惜。
昨夜一場原本被血陣罩住,村民們一無所知。
戰至最後血陣破碎,地動山搖,村民們驚醒後見天光異色一個個心驚膽戰。
等到恢復平靜,作為整個村子福祉所在,還是有村民大著膽子前來一探究竟。
沒有看見從前莊嚴的寺院,沒有看見慈眉善目的高僧,只有一片血腥之氣,村民們惶惶不安,都預感到出了大事。
更有些人當場嚎啕大哭,今後的希望已徹底破滅。
齊開陽目睹了一切,陷入深深的迷茫。
“若告知他們真相,且不說他們信不信,一定會先詛咒我們一輩子。”
柳霜綾睜開法眼,眼角處蒙上淡淡的藍光。
昨夜激戰的地方,安村不斷有村民趕來,他們熟識的巴山,滿朵依,甚至滿婆婆都在人群中。
“我們下去吧,村民待我們不錯,不論如何也要給句話。”
齊開陽翻身從車駕上一躍而落。
柳霜綾微微搖頭,收起七寶香車,跨上乘黃掉頭跟著從雲端降落。
齊開陽身在半空使開【八九玄功】,一身金光燦燦,大鳥一般翱翔落地。
安村村民正惶恐不安,渾不知天上有人,見了齊開陽吃了一驚。
“齊小哥?
怎地是你……你……你……”
巴山見了那張俊俏陽光的笑臉,認出齊開陽,卻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他天神一般出現。
“巴大哥。”
齊開陽收回金光,像個還懵懂的少年撓了撓頭,猶豫著要不要將真相告知。
天空中一聲悠鳴,柳霜綾駕著乘黃踏著雲霞落地。
巴山看一只漂亮華麗的仙獸從天而降,馱著的女子身穿簪花百褶裙,眉目間依稀有些印象,可是這仙子降世般的容貌,簡直不可逼視。
“這樣就記得了吧?”
柳霜綾手一揮,身上的簪花百褶裙又幻作在村民前的普通長裙。
村民們如夢初醒,巴山期期艾艾道:
“原來……原來是你……”
齊開陽知道柳霜綾如此做作賣弄,實則是在爭取村民們的信任。
看村民的樣子,齊開陽不由感歎無論到了哪里,美女有時候都有得天獨厚的優勢。
“巴大哥,我有話要對你說。”
齊開陽見村民們都在震驚柳霜綾的美貌,漂亮女子天生就容易讓人親近和相信……
何況這些世代在大山裏的村民。
打定主意,無論結果如何,都要將真相告知村民知道。
“齊小……不不不……齊仙長,您有話請說。”
“什麼仙長不仙長的,還是叫我齊小哥吧。”
齊開陽邀請巴山遠遠避開村民。
柳霜綾環顧四周,朝滿朵依招了招手,道:
“滿姑娘,來呀。”
滿朵依滿面通紅,有這樣一位天仙化人的姐姐,難怪齊哥哥看她不上。
她滿心慌亂又欣喜地走去,柳霜綾拍了拍乘黃背脊,道:
“想不想騎一下?”
滿朵依連連點頭,又覺不妥,連連搖頭。
“騎一騎吧,能保你延年益壽,百病不侵的。”
乘黃當然不像傳言中的騎乘可壽兩千歲,但滿朵依騎上一騎,的確如柳霜綾所言。
柳霜綾伸手一托,將她托上乘黃背脊,乘黃悠鳴一聲,足起風雲,慢悠悠地帶著她上天走了一圈,讓滿朵依又喜又驚,尖叫連連,村民們看得人人稱羨。
滿朵依下了乘黃後興奮非常,柳霜綾道:
“好好孝敬你奶奶。”
“會的,我一定會的。”
柳霜綾拍拍她的頭頂,見齊開陽面色凝重地回來,巴山還遠遠地呆在原地。
齊開陽朝柳霜綾微微搖了搖頭,向村民拱手道:
“多謝諸位這幾日的款待,就此別過。”
言罷拔開腳步,幾個縱躍就遠遠奔去。
柳霜綾跨上乘黃,架起風雲追去。
“和巴山說清楚了?”
柳霜綾追上齊開陽,見他奔跑不停,秀眉微蹙道:
“回師門也要跑著回去?”
“嗯。”
齊開陽心緒不佳,悶頭奔跑。
“問你兩句,你一個字全答了是麼?”
柳霜綾媚目上下一掃,道:
“看不出你還有菩薩心腸。”
“我不是憐惜村民,是還沒有想明白。”
齊開陽道:
“這世界怎麼了……一個邪道妖人,偏能正邪合一習得天罡氣。
他明明做的神怒鬼怨之事,看起來還有道理,還給人帶去好處,我想不通。”
“或許……就像素素說的,五雷法就五雷法,為什麼偏要加上一個【正】字……”
柳霜綾一樣心有所感,道:
“若是十分的惡事,誰都能分辨。
若是兩分善,八分惡,就要叫人難以分辨了。”
“兩分善……兩分善……兩分善就能叫人善惡難分……”
齊開陽喃喃自語,低頭歎了口氣,暫時撇開愁緒,道:
“柳仙子,這一回若沒有你,我可要有大麻煩啦。
今後你有什麼事招呼一聲,我必竭盡全力。”
“等你修為更高了再說。”
柳霜綾一直念著他修習的八九玄功,齊開陽卻渾不在意。
不知道是他對這門功法一無所知,還是天性樂觀,不當回事。
柳霜綾不敢提起,道:
“欸,我跟著你回師門看看如何?
你師傅不會要我的命吧?”
“不會,我師傅最講道理,凡事賞要賞得分明,罰也要罰得明白。
她若不想見你,你就進不去。”
齊開陽張了張嘴,將後半句話咽回肚子裏。
柳霜綾嫣然一笑,道:
“成,那我就跟著你,反正你打不過我,只好乖乖讓我跟著。”
話雖這麼說,柳霜綾又想起齊開陽與血影激戰時的悍勇與武技,那將寶劍夾在腋下的驚豔,心中暗忖:若真的與他性命相搏,我一定能勝嗎?
兩人行了一日,齊開陽放去的鵠鷹飛了回來,從口中吐出個竹筒。
齊開陽打開竹筒閱覽一遍,高興道:
“師尊命我請柳仙子往師門一行。”
“哦?
前輩認得我?”
“不認得……吧?”
齊開陽忽而恍然,道:
“我把這一行的經過細細說了,師尊特地囑咐我的。
從前不認識,見過不就認識了?”
齊開陽喜笑顏開,柳霜綾心中也是沒來由地暗喜,面上不動聲色道:
“那,你有沒有跟前輩提起素素這個人?
前輩怎麼說?
知曉她來歷麼?”
“提了,師尊沒說什麼。”
“或者前輩已經猜到。
對了,那天她擊穿血影的時候,你看清她的法相還有使用的法寶了麼?”
“沒有。”
齊開陽十分茫然,苦笑道:
“只晃了一眼,看見顆正黃色的珠子,差不多人頭大小。
我對法寶知曉得很少,問我我也說不清。”
“等見到了前輩,若她對我觀感不壞,要不要我幫你問一聲,為何不傳你些法寶?”
“你愛問你問,千萬別扯上我,最好提都不要提。”
齊開陽死命地搖頭擺手,道:
“我問一次就挨一次罰,一次比一次更重,總之我是絕對不再問了。”
“噗嗤。”
柳霜綾一笑,每回說起挨罰,齊開陽都怕得要命,道:
“真不知道前輩到底是疼你呢,還是不疼你。”
“疼當然是疼的,但是做得不好,罰還是一樣罰的。”
齊開陽揮了揮手道:
“加快些腳程,早些回家去。”
少年神采飛揚,似乎回家的興奮已掃清他心中的疑惑與鬱悶。
家,一個簡簡單單的字,念起來平凡而樸實,出口卻讓人心中溫暖。
這裏有你熟悉的一切,有世上最親近的人,無論你在外面惹了多少禍,犯了多少錯,這裏都會歡迎你,包容你,幫助你。
任你離開得再遠,一提到這裏,都會有滿滿的眷戀,每當你累了,想到的都是這裏。
大多數人都是如此,柳霜綾卻不是。
她見齊開陽歸心似箭,想到自己的那個家,黯然神傷。
兩人結伴而行,不一日來到宋國東南邊境,這一帶再向東就是大樑國,再往南就是吳國,正處三國交界之地,一座連綿大山分開了三國的國土。
“你的宗門在紫溪山?”
“在,也不在。
你跟緊咯,萬一走岔了路可就麻煩了。”
齊開陽在前引路。
兩人兜兜轉轉,來到一處懸崖邊。
山崖深處雲霧彌漫,深不見底。
無數蒼天大樹拔地而起,從崖頂上望下去,只看得見樹冠茂密蔥蘢與枝椏樹杈。
柳霜綾心中暗暗稱奇。
紫溪山地處三國邊界,這一處斷魂崖在世間也算有名,可從未聽說過有哪個世家,哪個宗門立在斷魂崖裏。
傳說這處山崖詭異非常,古往今來多少人想下去一探究竟。
有些一去不復返,有些躍入山谷,卻又莫名回到山頂,故有斷魂之名。
齊開陽向柳霜綾招了招手,囑咐她收起乘黃,率先跳下山崖,穩穩落在一處樹冠上。
柳霜綾跟了下來,分開樹葉,無數大樹的枝椏在這裏編織成一張羅網,齊開陽踩著枝椏當先領路。
這些大樹和枝椏上感受不到特殊的靈力湧動,不像佈置有陣法。
至於羅網般的枝椏順著視線平鋪出去,一眼望不到盡頭,蔚為壯觀。
不知是天生地養,還是有人刻意為之。
“若是法陣,遲早會被人發現,再厲害的法陣也有陣眼。
只有自然的壯麗,才是最好的掩飾。”
柳霜綾跟行了一陣,確信這些枝椏就是一個巨大的迷宮,心中佩服得五體投地。
走了足有半個時辰,前方的空間視線變得迷幻,好像一切盡在眼簾,但又什麼都看不清。
齊開陽當先領路,時而踩著枝椏,時而朝前一指,踩著枝椏之間的虛空前進。
柳霜綾試探著伸出蓮足,虛空有若實質,不許任何功法就能踩實。
她依然感受不到靈力,嘖嘖稱奇。
正行間,齊開陽一個右轉,前行兩步,又一個左轉,面前明明空空蕩蕩,卻憑空消失。
柳霜綾跟上步伐左轉,齊開陽又出現在眼前等候。
“這是……”
“快到了,跟上。”
齊開陽笑而不答,柳霜綾不好多問,跟著少年左轉右轉,皆是這樣彎彎曲曲,分明空無一物,卻如在叢山峻嶺中穿行的【道路】。
又行了小半時辰,眼前忽然一亮。
仿佛推開一扇無形的大門,進入全新的世界。
身處半山,陽光明媚,百草如茵,一條銀溪玉帶似地在面前流淌。
抬頭望去,山頂上的流雲如封似閉,青松翠柏指天林立。
溪流旁綠柳垂枝,奇花點綴。
溪流浣著花瓣,盤繞著流淌向山腳。
山腳下立著三座茅屋,香蘭圍繞,正升起嫋嫋炊煙。
更遠處雲霧稀薄,似隱沒著連片的屋舍。
“好一座桃源仙境。”
柳霜綾看得胸臆一陣開闊,柔聲贊道。
面前的溪流旁兩只靈鹿正低頭嚼食肥美的青草,聽得腳步聲雙耳一豎警覺抬頭,卻並不怕人,只放步徐徐走在一邊。
柳霜綾情不自禁向前走去,轉過山角的半畝修竹,幾枝紅梅綠葉舒展,雪白的梅花吐出蕊尖豔。
這處仙境氣候宜人,本不是紅梅盛放的之時,柳霜綾嘖嘖稱奇。
漆黑的寒鴉飛過,豔麗的黃鸝在枝頭高歌。
眼前的山谷一大片金黃的麥田,穗尖沉沉,不久後就是豐收時節。
更奇的是麥田的盡頭就是一處桃園,仙桃散發著獨有的香氣,沉甸甸地壓彎了枝頭。
這處仙境似乎不分春夏秋冬,萬物得宜。
一路看不盡好山麗水,靈禽異果,轉到山腳時傳來郎朗讀書聲。
“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以成。
天職既立,天功既成,形具而神生……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質也。”
放聲朗讀的少年坐在茅屋的門口,捧卷搖頭晃腦,看上去和齊開陽年歲相仿。
少年讀完這一篇,放下書卷,朝齊開陽招手大呼道:
“二哥,陌上花開,可以緩緩歸矣。”
“三弟!”
齊開陽遠遠招手,向柳霜綾道:
“我三弟,卓亦常。
卓越的卓,亦複的亦,尋常的常。”
“卓者亦平常?”
柳霜綾心中暗忖,看他儒生裝扮,方巾長袍,文質彬彬,儀錶堂堂,齊開陽已跳著向卓亦常奔去。
茅屋前一張小幾,四張橫椅,一壺淡酒,四只玉杯。
“三弟怎麼等在這裏?”
“一來聽聞二哥這次出山稍經風雨,小弟特在此等候,為二哥接風洗塵。”
卓亦常倒出淡酒,舉杯道:
“來,二哥先喝這一杯。”
“別提了。”
齊開陽皺了皺眉一飲而盡,道:
“多虧柳仙子相助,否則還未必回得來。
洛城柳氏,柳霜綾仙子,你聽過的吧?”
“絕色滿洛城,欺霜傾瑤臺。
天下誰人不識?”
卓亦常朝柳霜綾舉杯,道:
“多謝柳仙子,小弟以此杯聊表謝意。”
柳霜綾露齒一笑,揶揄地看看齊開陽,在齊開陽無奈的歎息聲中一飲而盡。
——酒雖不烈,但聞著就奇香無比,淡綠的色澤更是誘人,柳霜綾也忍不住想嘗一嘗。
酒液入口,花香滿腹,更如一注冰線順咽喉而下,果然是妙品。
卓亦常看兩人神色,笑道:
“小弟說錯話了?”
“誰人不識?
我要拿的花蜂就不識,一頭撞在柳仙子劍下,就死在我眼前……”
“啊……”
卓亦常聽得也笑,道:
“還有如此周章,有趣,有趣。”
齊開陽白了他一眼,道:
“一來說完了,二來是什麼?”
“二來,二來是提前一步告知二哥。”
卓亦常低著頭湊近道:
“大姐發了足足三天的脾氣,二哥可小心些。”
“啊?三天?”
“是,也罵了三天的人。”
“那完蛋了……”
齊開陽抹了把額頭冷汗,道:
“為什麼發脾氣?”
卓亦常目露古怪之色,道:
“二哥不知道?”
“我剛回來我知道個什麼?”
“那小弟又怎會知道?”
兩人大眼瞪小眼,齊開陽恍然大悟道:
“怪道你在這裏等我,你不陪我回家了是不?”
卓亦常頻頻搖頭,道:
“聖人曰:絕不!”
柳霜綾看得有趣。
齊開陽的修為戰力她都親眼見過,這位卓亦常修習儒道,年歲比齊開陽還小些,但雙目光華內斂,舉手投足隱隱然有聖人之姿,修為比齊開陽高得多,只怕不在自己之下。
這位大姐發起脾氣來讓他們如此懼怕,柳霜綾對這處仙鄉更加好奇。
“你……還是不是兄弟了?”
“當然是!”
卓亦常挺了挺胸,忽然雙手合十,道:
“兄弟歸兄弟,這回不是小弟一人的意思。
二哥,阿彌陀佛,佛祖也曰:絕不去!”
“阿彌陀佛,二弟,回來了?”
遠處有人高宣佛號,一名和尚雙手合十,身披錦斕袈裟,踏著方步緩緩行來。
“大哥。”
齊開陽起身招手。
和尚面容平靜,長相秀氣,兩縷長眉直垂至兩頰。
齊開陽道:
“我大哥,法號無為。
有無的無,為何的為。”
“無為?”
柳霜綾大出意外,聽齊開陽介紹,她本以為是畏懼的畏,若要用這個為字,通常該是為人,大有可為之為。
這處仙鄉里處處不同,處處透著稀奇古怪,更有佛道儒的傳人結為三兄弟。
柳霜綾左看看,右看看,越發覺得這裏人情有趣,樂而忘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