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不知哪來的散修,誇誇其談,所言無據。
怎知不是胡言亂語,蠱惑人心?”
“哎,在沒有出去之前,我已把自己當做一個死人。
徐仙長,我勸你最好一樣這麼想。
試一試,總好過困在這裏等死。
啊~我倒忘了,徐仙長出身名門,大可等宗中師長來救。
坐在這裏一動不動,算是以不變應萬變的上上之策,藏鋒之名,名副其實。”
“你……”
陰素凝學識通達,一番推論眾修士大都心中贊同。
徐藏鋒出言質疑,也有道理。
修士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難下決斷。
強敵在暗,【劍湖五奇】正是眼下最大的倚仗,若他們不一起動身,還真沒多少人願意跟著齊開陽與來路不明的陰素凝。
若按陰素凝自己的想法,有楚地閣的弟子同行,已然足夠。
但又知齊開陽的脾性,多半不肯棄洛芸茵不顧。
且前路不明,劍湖五奇的確是極大助力,恨就恨徐藏鋒自視過高。
這等大宗門出身的弟子,還是劍湖五奇之首。
修為高,戰力強,多年來不僅發號施令慣了,常被人捧得高高的,一露面就是同輩之中以他為尊的架勢。
今日戰中被個剛拜入楚地閣的散修壓了一頭就罷了,戰後自己束手無策,旁人言之有據,他又心中不爽。
什麼時候了還在擺他的傲氣與大宗門弟子身份?
陰素凝暗暗搖頭,但這種人心高氣傲,說是說不通的,一時無策竟打破僵局。
“風仙子,不知可有方法找出界域關口?”
陰素凝酸諷得徐藏鋒說不出話來,齊開陽憋著笑。
他隨朝聽政數月,對付這種人大有所得,當下心中倒有計較。
“正想一試。”
風二娘道:
“我與同門自陷入界域之後尋找關口一路至此,正順著線索而來。”
風二娘方才指揮若定,尤其那八名各宗弟子全仗她援手才保下性命。
有她一席話,那八名修士又有所動搖。
只見風二娘捧著司南,鬥柄滴溜溜地轉動,似在測算方位。
“洛仙子無礙吧?”
終於暫得安寧,齊開陽看洛芸茵被師兄質問後心情不爽,使了個眼色。
兩人走到一旁。
洛芸茵正有滿腔話語。
在湖底得【碎玉璿璣】之後,始終藏在法囊中不敢取出。
今日惶急之下動了念頭,這柄寶劍居然有如許的威力,且對邪祟之物克制效果絕佳。
【碎玉璿璣】似有靈一般,寶劍隨主,洛芸茵本有感應。
想起收起寶劍之前,【碎玉璿璣】像在打量齊開陽,戀戀不捨,仿佛久別的故人老友。
又想起洛城一戰中,柳霜綾曾說過他不懼邪祟。
諸多疑團,當下又不得良機,只得按捺在肚子裏。
兩人說些別後之事。
危難時故人重逢,心中各有暖意。
陰素凝在一旁看看齊開陽,又看看洛芸茵,一雙溫柔的鳳目裏似千回百轉,帶著笑意不知在想些什麼。
激戰一場,諸修士真元大耗,輪著打坐調息。
洛芸茵被徐藏鋒呼喝了幾句,心中不快。
劍湖中得天命之劍而不報,在宗中茲事體大,多半這一路還要被數次問起。
少女見齊開陽數月不見,功力大進,依然如初識時一樣言談口角著互笑互損,可親可近,索性就地盤膝,囑咐齊開陽幫她護法。
掐指算來約莫有三個時辰,界域裏越發陰沉沉的。
倒不是陰氣變得濃重,而是天色已晚,界域外的烈日即將西墜。
在陰氣橫生之地,夜晚的到來著實不是件好事。
風二娘額頭上沁滿了汗珠,原先楚地閣弟子邊行進邊演算,根據羅盤推演的結果不住調整方向,行程要快上許多。
現下強敵在側,無人敢擅動,風二娘推演起來十分吃力。
又等了個把時辰,修士們調息已畢,看長夜漫漫,前頭不知還有多少危機,各自檢視法寶符箓,默默無聲。
風二娘輕籲了一口氣抬起頭來。
修士們雖安靜,心中均忐忑不安,見她終於推演完畢,登時有些騷動。
風二娘行至齊開陽身邊道:“齊道兄。”
“不敢當,仙子可有推斷?”
“有一些,僅有一些。”
風二娘輕輕搖頭,似並無把握,又似歎息自己修為不夠,道:
“有件事,要先與道兄說清。”
“請講。”
兩人第一回貼近了說話,齊開陽看她一頭銀髮如根根冰絲般飄揚,偏生肌理細膩如乳,瑩白如雪。
相比世間的絕色之姝,有一種別樣的風情。
看她兩頰如刀刻般規整,一對青鋒眉淩厲如劍,眉梢的小小彎弧又不失女子的柔媚。
杏仁媚眼雖滿是憂愁,時不時就精光四射,竟是個傾城美人。
“奴家從前沒遇過界域,只從古籍之中看過隻言片語。”
風二娘提高了音量,引得修士們紛紛側目。
她凝重道:
“但據奴家推斷,鬼域恐有不同。”
齊開陽亦得恩師傳授過界域的知識,聽得十分認真,以兩廂印證。
世間有仙凡之隔外,亦有妖,魔,鬼同在。
譬如萬妖天就是妖界之域,燭龍王以絕世神通開闢的一塊天地。
與人間仙界適合人不同,妖界之域的一切都更適合群妖。
再如無論你是仙官佛祖,都有隕落的可能,與凡人一樣都要進入鬼界輪回轉世。
前代天庭原有相應的秩序,天塌地陷的一戰之後,輪回破碎,鬼界崩塌。
世間陰陽雖還遵循著大道的規則,但紛亂不堪,再不似從前輪回有序。
至於破碎的六道輪回,天塌地陷之後便是一片混沌,便是四大天池之主都不敢踏足半步,遑論有人能修復輪回。
據風二娘的推測,眾人身處的這片鬼域便是破碎鬼界的其中一小塊,只不知被哪位高人以大神通搬運至此。
界域之間偶爾相互重合,譬如一座城池,進入的道路千萬條。
可尋常進入的千萬條道路都通往凡間,若恰巧踏中其中一扇,進入後則是鬼域。
想從鬼域脫身,就要再找到這扇門。
說到這裏,修士們紛紛點頭,就連徐藏鋒亦反駁不出。
風二娘道:
“我在典籍中讀到,鬼界雖已破碎,各界域之間本就有大道通途相連。
就是說,我們身處的這片鬼域,除了那扇重返陽間之門,恐怕還會通往另一個鬼域。”
眾人倒抽一口涼氣,若陷入鬼域之中轉不出來,遲早同樣變作無主孤魂,遊蕩在破碎的陰間。
“風仙子,如前所言,這片界域是某位高人搬移至此,陰司鬼域之間既有通道相連,通道當不能移動的吧?
會不會搬移之時,通道已然破碎?”
陰素凝緊張問道。
她不僅要逃脫這片鬼域,還得儘快逃脫,若是晚了被宗中發現,後果還不如留在界域之中死了便罷。
“有可能,但是,最好不要。”
風二娘深吸了口氣,道:
“通道若破碎,我們有可能被吸入虛空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嗡嗡之聲頓時響起,修士們不敢高聲,卻忍不住交頭接耳,齊開陽明顯覺得一股絕望的氣息正在蔓延。
他心中亦有疑惑,恩師授業之時曾詳述過界域之事,經年累月,對界域知識說得甚是詳盡。
唯獨風二娘所言的陰司鬼域一說,齊開陽從未聽過。
恩師的本領,齊開陽出山之後漸有感知。
若餘真君可以對四天池群聖呼三喝四,恩師只有更高。
風二娘看過的什麼典籍若屬實,恩師不會不知,順帶一提的事情,怎麼從不說?
風二娘舉臂道:
“齊道兄,請借一步說話。”
兩人走到一旁,齊開陽料想時自己先前出手,功法對邪祟的克制被瞧在眼裏。
果然風二娘道:
“齊道兄,你的功法似乎很有些不同。”
一雙杏仁媚眼,帶著好奇與審視上下打轉,齊開陽莫名其妙被看得身上有些發毛。
這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像被人的目光徹底看透,又像被人隨意地予取予求。
上一回有相似的感覺,還是易門之主鳳宿雲。
“我的功法不懼邪祟,就是,若敵手太強,我說不清。”
齊開陽心中思慮了一番,還是坦誠道。
“齊道兄,諸位同道的生死,恐怕俱在道兄一人之手。”
“呃……”
話說得沒頭沒腦,齊開陽道:
“此話怎講?”
“不瞞道兄,敵手借助這片鬼域,陰氣無窮無盡,我們這些人難挨得過這一夜。
道兄不同,功法克制之下,邪祟莫可奈何,道兄大可以獨活。
鬼域現於世,各門派的師長都會趕來,在外一定在尋找破解之法。
道兄安心等待,終能出去。
奴家方才所言句句屬實,個中兇險之大,難以想像,道兄大可不必陪著我們犯險。”
“這麼說來,我們不入鬼域尋找出口,就在這裏死守。
敵人再至,我打頭陣不可麼?”
“亦可,但依奴家推算,素素姑娘未必願意在人前現身。
另外,坐以待斃,道兄的修為自保有餘,要護住這麼多人,恐力有未逮吧?”
“風仙子……”
“素素姑娘在此都如坐針氈,不難看出。
奴家並沒有惡意。”
風二娘居然料事如神,道:
“一切只看齊道兄決斷。”
“且稍候。”
齊開陽喚陰素凝到一邊,將前言說了一遍。
陰素凝驟然變色,輕輕搖頭道:
“若被人救出,我們一定走不了,到時候會有很多人反反復複來盤問我們這裏的發生的一切。
我瞞不住的!
若是……若是被人知道我們來此的目的,你想想會有什麼後果。
你要是問我,我寧願在陰司變作孤魂野鬼,寧願在虛空中永世不得超生,我都不願留在這裏!”
“我知道了。”
按齊開陽所想,留守原地是最好的辦法,不犯險,把握也最大。
但陰素凝意態決絕,相處日久,他心中不忍。
“等一下。
風二娘說的話,可不可信?”
陰素凝緊張之下,唇瓣更加紅潤,顫了顫,道:
“罷了,你……你可以留在這裏,有餘聖尊,沒有人敢輕易動你。
本就是我拖累的你,不要再為我犯險。”
齊開陽咧出排潔白的牙齒,道:
“信不信,走了才知道。
界域之說,我多少懂得一點點。
一起來,一起回。”
齊開陽雖是少年人膽氣豪壯,但並不自以為是,回到風二娘身邊,道:
“尋找出口,風仙子可有把握?”
“不太多,比起坐以待斃,要多上那麼一點點。”
“諸位同道的生死,明明都在風仙子手上。
就依風仙子所言,尋找出口比坐以待斃的強,沿途遇敵,我會盡力抵住邪祟。
有言在先,若我做不到,只能退而求其次,風仙子莫怪。”
風二娘露出欣賞的神色,道:
“劍湖宗的同道,道兄怎麼看?”
“多一人多一份力量,最好還是同行。”
齊開陽回身一看,道:
“畢竟是洛仙子的同門,不好坐視不理。”
“看來道兄已心中有數。”
風二娘抿嘴一笑,如刀刻畫般的清麗容顏綻放笑意,讓齊開陽眼前一亮。
風二娘與修士們說明狀況,楚地閣同門自不必說。
諸派修士則六神無主,比起趾高氣昂的徐藏鋒,風二娘更加讓人親近些,均有跟隨之意。
風二娘又向劍湖宗門人言道,這裏已不安全,強敵隨時會去而複返,不如先一道同行。
至於尋找界域之門,等尋到了陰司鬼域的入口再說,到時任由自便。
話說得在理,又讓人有臺階下,徐藏鋒點頭同意。
齊開陽當先,劍湖五奇押陣,風二娘居中,一行人摸索著尋路而去。
天時已黑,穿過被燒成的白地,密林裏除了靈星的幾點鬼火,黑漆漆的一片。
界域裏遍佈屍毒,屍蟲,鬼花,陰草,無一不是致命的威脅,修士們不敢燃起火光,各持法寶,各睜法眼,小心翼翼。
風二娘手中司南的鬥柄指著西北方向,眾人依向前行。
每前行數十裏,就感陰氣更濃了些,透骨生寒。
這片界域不知方圓多少,齊開陽一路感應,只覺四處都是濃濃的陰氣,並不能及時分辨多寡。
若是要他來找出路徑,不知要走多少冤枉路。
陰氣更濃,多半更加靠近陰司鬼域的入口。
陰素凝雖死都不肯留在這裏等待高人營救,但一想到要踏入那面界門,再從鬼界尋找前往陽間的通途,不由又是緊張,又是害怕。
快行兩步離齊開陽近了些,不知是他功法的緣故,還是男子身上陽氣旺盛,陰素凝稍稍定神。
這一路依著風二娘的示意,齊開陽在前開道,陰素凝看他堅定有力的步伐,一時芳心紛亂。
他本可以不用犯險……
又行了約莫五十裏,陰氣之濃,讓密林如同墨染。
若是先前的鬼火,必然被潑墨般的夜色掩去。
可當下陰氣深濃,鬼火越發明亮,斑斑點點,慘碧之色原本繽紛絢爛,此時只像一個個惡鬼的眼睛。
“停步。”
鬥柄在羅盤上左右劇顫著抖動,似捉摸不定方向,又似預感到危機重重。
風二娘的聲音顫抖著道:
“我們,在兜圈子。”
“什麼?”
徐藏鋒聞言從後趕上,忽聞此言,有些氣急敗壞。
“上一回是顛倒八卦陣,這一回,又是什麼?”
風二娘並不動怒,只繼續推演著羅盤。
“不必推演了,我們從來就沒有離開過。”
齊開陽盤算已定,道:
“我們一直在原地兜圈子。”
“是了!”
洛芸茵目光一亮,道:
“素素姑娘先前言之有理,鬼修會出來阻止我們,就是不想我們繼續前進。
那一片地方,就是他藏身,或是界域的關鍵之處!”
“沒錯。
顛倒八卦陣,既然能顛倒八卦,同樣可以把界域之口的陰氣顛倒,引我們離開。
至於為什麼我們一直在兜圈子……”
“因為這方界域實在不大,他再怎麼引,都離不開多遠。”
陰素凝剛接過話,就見齊開陽展開玄功,一身金焰照得四周黑夜都染上一片金黃,道:
“惡鬼既然盯著我們,躲藏無用!”
金光照射之下,四周景物一變,視線所及之處,東北方正是先前烈火燒過的白地。
齊開陽飛身而起,施展【朝天闕】雙拳如連環揮舞,數百顆金丸射出,盡數轟在白地上。
地面碎裂,濃煙滾滾,現出一個黑漆漆的大洞來。
修士們謹慎靠近,大洞如同深淵,黑漆漆的深不見底,如一只鬼眼正凝視著眾人。
齊開陽手指一彈,又射出一顆金丸,金丸剛進入大洞光華消失。
齊開陽明明還能感應到彈出的真元,金丸目不能見,好像被大洞吞噬了光芒。
“是這裏了……”
風二娘輕籲了口氣,看向齊開陽,洛芸茵,陰素凝的目光裏讚賞之意一閃而沒,道:
“現在,進,還是不進!”
齊開陽早已拿定了主意,道:
“哪里都要殊死之博,與其在這裏等著任人宰割,不如直接把惡鬼找出來。
至不濟,逼問他出口何在,也比在這裏坐以待斃的強。”
“我們就在這裏!”
徐藏鋒一張臉陰晴不定,沿途已幾番考量,終究還是不願犯險。
人總是這樣,對未知的東西抱有本能的恐懼,即使是銳意進取的劍修,生死關頭同樣會猶豫,同樣會保守。
“是麼?
好吧。”
齊開陽咧嘴一笑,忽然拉著洛芸茵的小手縱身一跳。
少女猝不及防,嬌軀一輕,被拽著向大洞墜去。
陰素凝緊跟其後,風二娘向楚地閣同樣點頭示意,一同躍落。
楚地閣弟子一走,各宗門的修士打定主意的跟上,還在猶豫的終究還是更信任風二娘,尾隨而入。
劍湖宗只餘四奇在外,勢單力薄不說,丟了洛芸茵,回頭不好交代。
直把徐藏鋒氣得怒火沖天,恨恨地跳入大洞。
“洛仙子,得罪,不這樣做,你師兄他們可不肯跟來。”
齊開陽拉著洛芸茵踏上實地,立刻舉手投降,連連致歉,道:
“信我,外面比這裏危險得多!”
在外時看不清大洞內部,一旦跨過那扇看不見的門,內裏又是一番天地。
落下時見一條長長的泛黃岩石地,僅可讓三五人並肩行走。
岩石地兩旁俱是深不見底的懸崖,被這片天地之間的昏黃慘霧遮蔽——十餘丈之外就灰濛濛的無法看清,正不知身處何地,更不知懸崖之下有何物。
“賴皮狗!”
洛芸茵原本心中有氣。
但聽齊開陽之言,知他一番好意,不願自己跟著四位師兄遭逢危機,只能亮出銀牙,凶巴巴地罵上一句。
“哎,人學壞,真的比學好要快得多了。”
劍湖四奇被迫一同進入,陰素凝看齊開陽這一手簡直像潑皮一樣,簡單,無賴而有效,忍俊不禁。
“我倒想起一句話。
活不明白的人,給他五百年,五千年,他還是活不明白。”
齊開陽點了點額角。
這一段在皇宮裏耳濡目染,相較之下,徐藏鋒雖是劍湖宗同輩翹楚,論起腦子,遠遠及不上朝堂裏那些壽元有限的老狐狸。
“齊開陽,爾敢!”
徐藏鋒趕至,怒不可遏戟指喝罵。
“待脫險之後,徐仙長有什麼不滿,在下奉陪。”
齊開陽笑嘻嘻地一拱手,道:
“現在打起來,別讓惡鬼看笑話。”
“這筆賬,劍湖宗記下了!”
徐藏鋒恨恨地一甩寶劍,發出聲銳嘯。
齊開陽轉身一白眼,動不動就把宗門掛在嘴邊,就你也配代表劍湖宗?
不過說來著實怪異,劍湖宗雖是豪門,並不比無欲仙宮高到哪里去。
徐藏鋒地位再高。
畢竟是個道生修士,更比不得仙宮仙使。
怎地態度差別如此之大?
見諸修皆至,風二娘道:
“如果外面的界域不太大,那麼這裏同樣不會太大。”
想來也是,搬運界域一事,不僅要有聖人的修為才能辦到,還極耗心力。
小一些的或許一名仙聖即可,若是大了,非得諸聖齊力才行。
鬼修向來神秘莫測,更不與仙凡來往,料想數量不多。
——提煉陰魂,熬煉陰屍,再引鬼氣屍氣入體。
這種修行之法雖提升迅速,不僅大損陰德,更損自身。
鬼修想入道生境比常人要快得多,但大多修到道生,要麼陰德大損壽元速盡,要麼肉身根本禁不住那麼多亂七八糟的陰損東西,扛不住反噬而身死。
他們正面戰力雖說不上強,單論害人著實難防。
若以凡人舉例,鬼修就像那些專研下毒,偷襲的宵小。
戰場上萬夫莫當的大將軍,碰到這些伎倆稍一不慎,同樣一命嗚呼。
“諸位。”
齊開陽一抱拳,朗聲道:
“惡鬼猖獗,戕害人間,傷我同道。
我輩既修天道,斬妖除魔份內之事。
既來此地,當勇猛精進。
惡鬼雖凶,邪不勝正,諸君協力,必能除去惡鬼,重返人間!”
一席話聲音清朗,言語樸實而慷慨,最重要的是,說完之後,齊開陽毅然當先向前。
修士們被壯懷情緒感染,握緊了法寶,依次跟隨者踏上岩石地。
看上去像泛黃的岩石,踩上去更想砂礫。
剛行十餘步,就覺熱風陣陣,腳下的岩礫都熱得燙腳,偏生熱風裏又帶著刺骨的涼意。
小道兩邊的昏黃慘霧裏冒出沖天的火光與濃煙,竟似一座座噴著熔炎的火山。
陰素凝暗自苦笑。
修士們所學都不少,這裏越走越不像好地方,皇后娘娘心中的猜測同樣在不停地證實。
可看齊開陽步伐沉穩有度,堅定地踏著向前,方才那一段壯懷之言如引吭高歌般振奮,此刻猶在耳邊。
陰素凝深吸一口氣,目光漸漸凝實堅毅,義無反顧向前走去。
——柳霜綾在洛城之時,身處絕地,是不是這樣堅強勇敢,一往無前?
想要和他相扶持著一路走下去,是不是都要這樣堅強勇敢,一往無前?
本事大不大是一回事,面對難處有沒有勇氣是另一回事。
絕境之中,勇敢或許能創造奇跡。
熔炎的熾熱與刺骨的寒意交織著,不知又行了多遠,前方傳來潺潺水聲。
“黃泉路,忘川河。”
風二娘聽水聲有時舒緩如平湖,有時急驟若瀑布,有時又像清溪一樣歡悅,輕輕吐出一席話。
幾乎是眾修士們心中所想,聞言更加緊張。
“忘川河?
那不是還不錯?”
齊開陽回身笑道:
“至少不是三途川。”
風二娘聞言露出個笑意。
陰司地府,忘川河主遺忘,三途川主審判,的確忘川河好些。
她笑起來分外不同,唇角微微下撇,似乎笑時帶著些不屑與高高在上,道:
“是不錯,但願我猜得對。”
“若是忘川河,咱們打翻了孟婆,不喝她的孟婆湯。”
齊開陽提步前行,道:
“若是三途川……那就搶了判官筆,還陽去!”
“小娃娃好大的口氣。”
清朗好聽的聲音隨著人影緩緩在慘舞中現出。
人影躬身一拜,轉過身來,正是那個半人半鬼的鬼修。
上半張臉清俊,下半張臉腐肉蠕動著咧開爬滿蛆蟲與黑色汁液的爛嘴,道:
“剛巧你們送上門來,一同和他們做個伴。”
慘霧緩緩消退,鬼修立在一只香爐前,香爐上插著三根殘香,左右各有六面招魂幡,中央立著柄骨傘,似正在祭拜擺放著的三只石棺。
岩石路已到了盡頭,路邊的懸崖立著兩牆石壁,兩道昏黃水瀑落下,水聲激烈得如從九天而降。
鬼修手一揮,三只綠色的石棺飛在水流沖刷之下,棺面被水瀑一沖,亮起金色的印記,似是用朱砂刻畫的鎖魂咒。
棺內立刻響起慘呼之聲,與銳物抓撓山石的刺耳聲響。
“活人棺?”
風二娘手中司南無火自燃,鬥柄不安地劇顫不已。
她扯下一縷青絲纏住鬥柄,道:
“屍變!”
話音未落,齊開陽已飛身而起。
“太遲了。”
鬼修咧嘴一笑,一張臉看著荒誕可怖。
石棺應聲而碎,三具屍煞破棺而出!
招魂幡被屍氣衝動,幡面招展,篆刻的經文化作鎖鏈纏向齊開陽。
齊開陽大驚,只一次交手,自己的弱點就被看破。
不敢讓鎖鏈纏住,齊開陽縱身左閃右避,頗見狼狽。
“三途忘川水,諸位且看。”
鬼修手一招,懸崖兩旁的黃泉之水逆流而起,在空中凝成數面鏡子。
修士們只看了一眼,雙目迷離,仿佛在鏡子中看見自己諸世無盡的罪業心魔。
正被心魔攪動,齊開陽吐氣開聲一記爆喝,將眾人驚醒。
三具屍煞已近在眼前,劍湖五奇忙展開五行劍陣,五色光芒閃過,屍煞被打了個筋斗。
“這是……”
屍煞依然穿著生前的衣服,一名穿著對襟褂子,左黑右白,正是東天池門下神機閣出身。
一名渾身青衣,系出南天池門下青靈宗。
另一名陰素凝再熟悉不過,一身的潔白,正是無欲仙宮門人。
“你們繞圈子的時候,本座趁隙收他們為弟子,從此超脫生死,不受輪回之苦。”
鬼修咧齒輕笑,聲音越發地清朗悅耳,道:
“你們一同拜入本座門下,同往大道如何?”
界門之外,是陰陽兩界交融之處。
鬼修施展手段,不知傷了多少大宗弟子,最後精選這三人煉作屍煞。
看這三具屍煞雖已失了神智,施展不得生前的道法,但肉身強橫,劍湖宗弟子淩厲的劍光之下,幾乎毫髮無傷。
修士們暗暗後怕,若留在外面,遲早是一樣的下場。
“狗屁!
大道,我自己來修!”
陰素凝取出紫金寶鏡朝縛魂鎖鏈劈面一晃。
黃泉路上不見月光,紫金寶鏡威力大減,仍打得三根鎖鏈一偏。
她飛身在齊開陽身邊,道:
“我來對付這些!”
“好!”
齊開陽看准鎖鏈方位,身形一低飛速落在地上,足下一蹬,幾乎貼著地向鬼修沖去。
“冥頑不靈。”
鬼修手一招取骨傘在手,輕輕頓地。
傘上每一根骨節晃動,發出咯咯噠噠的硬物撞擊聲。
岩礫地面龜裂,爬出數百只白骨怨靈。
懸崖兩旁的忘川河水中鬼哭聲大作,伸出無數蒼白鬼手。
一條條無主的孤魂從河水中爬出,攀登懸崖。
鬼修手一招,三具屍煞擋在身前,他雙臂平舉,道:
“此處不僅是忘川河,不僅是三途川。
這裏,是三途忘川之地。
入我大道,忘卻前因,入我大道,消弭罪業。”
孤魂聞言,啼哭著加速向懸崖攀爬。
齊開陽已沖入百鬼陣中,一身金焰騰騰,雙拳連揮,打得白骨怨靈紛紛碎裂。
可怨靈太多,更有三具屍煞押陣,齊開陽被怨靈重重包圍,左沖右突不得出。
雖不被屍氣侵擾,亦陷入苦戰。
風二娘咬著銀牙,道:
“百骸陰羅傘?
諸位同道,只此一戰,有進無退!”
她祭起法寶,司南化作三丈巨輪碾過白骨怨靈,陣盤上的卦釘暴雨般傾盆而出,將怨靈射得白骨寸斷。
可怨靈不知生死,團團撲上,終將卦盤按住,再轉動不能。
諸修見狀,紛紛各祭出法寶,衝擊白骨陣。
——若不能摧毀百骸陰羅傘,這些怨靈與孤魂將無窮無盡。
趁著孤魂尚未爬上懸崖,一鼓作氣方有勝機。
鬼修微微一笑,點燃【黃泉燈】。
燈火的微光拂掠之處,修士們神魂如被油煎。
苦痛雖煎熬,尚可咬牙忍受。
修士們卻驚訝的發現,每施展一次道法,每運動一次法寶,便有一股捉摸不著的幽冥之力從自己身上掠過,侵奪著自身的真元。
不僅如此,真元被燒,連肉身上都現出道道創痕!
“有他們的怨髓作燈油,滋味如何?”
鬼修咧開骷髏嘴,指著三具屍煞哈哈大笑。
修士們進退兩難,剛一躊躇,兩名修士被白骨怨靈撲倒,慘叫著被啃得血肉模糊。
“沖過去!”
齊開陽一身金焰,絲毫不受黃泉燈影響。
他後退兩步,金光罩定陰素凝。
兩人齊心協力。
陰素凝祭出藍旗,用紫金寶鏡一晃,藍旗席捲出一道藍光罩住諸修士,修士們立覺神魂的煎熬與真元損傷大減。
“洛仙子,隨我一起!”
齊開陽呼喊洛芸茵,當下他無力護持這麼多人,只得退而求其次。
洛芸茵聞聲飛掠在齊開陽身邊,借金光抵擋鬼氣,左手蓮葉劍,右手碎玉璿璣連連劈出劍罡,撕碎前進道路上的怨靈。
諸修士們咬著牙,再不顧真元耗損,拼力向前殺出一條血路。
眼看白骨怨靈將被絞殺一空,鬼修將傘柄一轉,傘骨飛旋,怨靈斷裂四處的骸骨又自行拼接,複從地上爬起。
齊開陽虎吼一聲,趁著白骨怨靈還未站起,直沖到三具屍煞面前。
徐藏鋒的劍罡,風二娘的司南巨輪先一步到,一具屍煞吃了劍罡被打個撲跌,另兩具則抱住司南巨輪。
任由巨輪在胸懷裏轉動,割得身上血肉模糊,恍若不覺。
“不過如此。”
鬼修笑了笑,撐開【百骸陰羅傘】。
此時孤魂們已有一大批爬上懸崖,陰羅傘滴溜溜地轉動,孤魂們輕飄飄地飛起撲入白骨怨靈體內。
陰羅傘轉動不停,每一根骨節都發出慘白的光芒。
得了孤魂注入的白骨怨靈頓立不動,忽然一陣扭曲,化作一團團蒼白火焰。
“白骨陰火?”
陰素凝勃然變色,看著鋪天蓋地的蒼白火焰吞沒一切地席捲而來,連連搖動藍旗,藍光燦燦,只支撐了片刻就被蒼白火焰吞沒。
齊開陽見勢不利,不敢再與屍煞糾纏,脫出戰圈跳在陰素凝與洛芸茵身邊,撐開玄功金光抵住陰火。
陰火燒得三途忘川白茫茫的一片,修士們已全被吞沒。
齊開陽咬牙苦撐,道:
“洛仙子,隨我來,我出手,你也出手,打碎陰羅傘!”
“好!”
洛芸茵面色發白,凝聚起最後的真元,兩劍合一,只等決死的一擊。
白骨陰火焚燒神魂,【八九玄功】雖不懼,齊開陽的真元卻在迅速地抽空。
舉目四望,除了白茫茫的陰火,什麼都看不見,似乎所有人都已遭遇不幸。
齊開陽咬著牙變換方位,屍煞被陰火阻撓視線,正怔怔地呆立。
“這裏可以?”
陰素凝幾乎已快提不起一根手指頭,只緊咬舌尖保著意識不失。
“等一下,再等一下。”
齊開陽大口大口地喘息,還在按捺著等待。
“困獸之鬥,何苦來由。”
鬼修俊目一轉,竟然在蒼白火焰中鎖定齊開陽的方位。
這一眼,直看得齊開陽面色一白,鬼修自知勝券在握,得意一笑。
正要搖動陰羅傘,鬼修忽然看見人影閃過,那個一頭銀髮,仙氣飄飄的女子晃身入金光之中,在齊開陽腦後一切。
少年遭了重擊,登時暈去。
正錯愕間,銀髮女子相繼打暈陰素凝與洛芸茵,素手一招,漫天的蒼白火焰向著掌心狂湧而去。
她一手吸入骨火,一手撫著暈去的齊開陽,柔聲道:
“你做得很好,歇一歇,唔,我覺得你一定能勝這一場。
不過,這一回,不能有那麼多人死去。”
轉瞬之間,漫天陰火消失無蹤,銀髮女子身上耀出銀色的聖輝,忘川河水中的孤魂見到這股聖光,如避蛇蠍似地紛紛掉頭,爭先恐後摔下懸崖,撲進河水裏。
原本被骨火吞沒的修士們全昏倒在地,身上卻無傷痕。
“你……你……”
“焚血人呢?
他什麼時候修了鬼訣?”
銀髮女子翩然一轉,被吸走的白骨陰火從她指尖彈出星星點點,沒入暈去的每個修士體內,唯獨放過齊開陽。
她好整以暇,道:
“給他們留個教訓,你就算了。”
“你究竟是何人?”
鬼修話音剛落,臉頰上已不明所以地挨了一記橫飛出去,撞碎了百骸陰羅傘,壓碎了黃泉燈。
“本尊在問你話。”
銀髮女子蓮步遊移,飄飄若仙地靠近,居高臨下道:
“照實說,否則,我會抽出你的神魂,打進忘川河裏,叫你永世不得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