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霜綾緩緩睜眼,視線裏一片模糊,只聽見鳥語,嗅到花香。
她伸手想揉揉眼睛,看看自己到底是死了還是活著,亦或是一場夢境。
這才驚覺眼前還有個少年近在咫尺,雙目緊閉,更不知是死是活。
“開陽。”
少年雙目緊閉,四肢仍然像石柱一樣撐在地面,穩定,可靠,而自己的雙臂早已沒鉤在他的肩頭。
或許是雷擊時暈迷後鬆開,也或許是被少年掙脫。
柳霜綾滿面羞慚,說好了一同面對這場劫難,自己支持不住,而齊開陽卻始終守護著自己。
不知道自己的雙手何時鬆開,齊開陽又以一己之力守護了自己多久?
柳霜綾柔情滿溢。
尚能多愁善感,只因在眼前的少年還有微弱的呼吸。
男子身上的氣息如此陌生,這一刻又如此強烈。
柳霜綾癡癡地看著他利劍般的雙眉,眉下的雙目若睜開,一定明亮如星。
不應發生於兩人之間的姿勢,讓柳霜綾的嬌軀起了奇妙的變化。
兩人的胸脯原本還隔著段距離,此刻卻敏感地觸碰。
她扶著少年躺好,急急忙忙又慌慌張張。
這一刻齊開陽強壯偉岸的身體松了下來,像一個剛剛入睡的少年。
“活下來了?”
柳霜綾看著這方世界歸於平靜,除了空中的黑洞依然像只獨眼注視著二人,睡著的少年躺在身邊,一切真實而安寧。
“他就是在這樣嚴酷的折磨中鍛打肉體與神念?”
柳霜綾看著那張無憂無慮的臉龐,疼愛他的師傅和大姐在修行上從沒有一絲憐憫,他到底是誰,今後要面對什麼?
“唔……”
齊開陽呻吟一聲,眼皮動了動,眉頭挑了挑,雙目微睜,射出一道星光。
“醒了?”
“沒事了?”
兩人答非所問,一瞬恍然,如釋重負地相視而笑。
齊開陽動了動四肢想要活動筋骨,終覺無力,索性四仰八叉地躺著,道:
“居然熬下來了……”
“是啊,我什麼暈過去的?”
“不知道,我還想問呢。”
柳霜綾張了張唇瓣,終究沒再說出口,也向後一道,與齊開陽肩並肩躺著抬頭望天。
晴空萬里不見紅日高照,雨絲連綿不見陰雲密佈。
柳霜綾感歎道:
“好一片奇妙的天地,真人的修為深不可測……”
“師尊的修為很高麼?”
“我不敢妄加猜測,總之我見過的人裏絕沒有她這樣的能耐。”
“哦?”
齊開陽振奮起來,有一位了不起的師傅,教自己的也一定是了不起的本事。
少年人難免有比較之心,道:
“你見過的人裏最厲害的是誰?”
“我家老祖。
他凝丹兩千年,正在守望天機。”
柳霜綾驕傲地笑了笑,目光流轉又道:
“還有殷其雷與鐘神秀。”
“就是你說過的四公子?”
“嗯,他們兩位比另外兩位楚山孤與南樛木又強一些,總之都是我還不敢想的境界。”
柳霜綾奇道:
“你聽說過我,卻沒有聽說過四公子?”
“我知道的很少,師尊和大姐知道得多,不肯告訴我。”
齊開陽笑道:
“至於你嘛,有一回師尊和無胃大師,五經先生閒聊,我恰巧聽見,他們都贊你不錯。”
“無畏大師?
你大哥?
五經先生?
卓亦常的師傅啊?”
柳霜綾偏頭想了想,能與沐夢真人為友的必然不是泛泛之輩,可是這兩個名號從未在世間出現過。
“我大哥的師傅,這個胃。”
齊開陽指了指肚子,道:
“他跟我大哥一樣都有些毛病……不是毛病,是執念。
大師好吃,一有工夫就吃個不停,於是法號就從無畏改成了無胃。”
“哎……外面的人你不識,這裏的人我不識。
這天地越發陌生了。”
柳霜綾俏臉紅了紅,悄聲道:
“他們怎麼說我的?”
“說你心思純良,不持功自傲,很難得。
沒他們這句話,我豈敢跟你同行?”
齊開陽回憶道:
“那天我莽莽撞撞喊你劍下留人,換個自視不凡的傢伙當場就要認我是同黨,一劍殺了再說,你那一劍只是阻我腳步。
口說無憑,一見知真章,我才沒跟你翻臉。”
“口說無憑……”
柳霜綾心中升起溫柔又安慰之意,經歷了這一場劫難,自己該不是口說無憑了吧?
她櫻唇張了張,還是將一肚子疑問忍了下去。
齊開陽功法特異,身世成謎,她有太多的話想問。
看樣子齊開陽自己都還不知,她又怎能多嘴。
“對了,剛才那一下雷霆怎地這般厲害?”
“凝雷如珠,那是雷露,雷霆之英。
我都不敢想像是怎麼活下來的,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
“原來如此,我師傅一定清楚。
走吧,你能動了麼?”
“我醒的比你早!”
柳霜綾白了他一眼,起身時忽覺兩人這樣躺在一起閒談,竟是多年未有的輕鬆自在。
抬頭看看空中的黑洞,對這片空間又有些不舍之意。
在黑洞下方站定,那洞口生出一股吸力,將兩人吸了進去。
比來時不同,只暫態就穿越黑暗,柳霜綾在石床上悠悠醒來。
握了握拳,伸了伸腿,又晃了晃螓首,並無異樣,就是秀發蹭在結實又舒適的肌膚上……
柳霜綾一驚,忙翻身而起。
暈去時一跤跌倒,以一個曖昧的姿勢偎依在齊開陽胸膛,一時羞得俏臉通紅。
偷眼間齊開陽若無其事地起身,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
只是少年砰砰擂響的心跳聲怎麼都掩飾不去。
“修為怎麼樣?
降了麼?”
齊開陽有些遲疑,還是不想隱瞞於她,道:
“每回我入夢之後,修為都要降一截。”
柳霜綾忙運功自視己身。
她原本修為已摸至道生後期的門檻,入夢之後竟然驟降至道生初期。
柳霜綾心中惶恐不安,念頭微動,又覺不同。
雷霆錘打後的識海翻波,識念放出凝實無比。
內視時原本看不見的細小經絡創傷,真元緩緩流淌時的強弱濃薄,猶如歷歷在目。
她急忙又將識念外放,小屋外方圓十餘丈的一切都清晰地映入腦海。
真元濃郁,青松翠竹,還有沐夢真人清甜的讀書聲皆在眼前。
柳霜綾柔荑輕顫,震驚無比。
識念修行之法世所罕見,且大多平平無奇。
柳霜綾家學淵源,家傳的識念修行之法不過聊勝於無。
入夢之後修行雖降,識念卻是暴漲。
她心中悸動忽有所悟,忙又內視己身。
被抑制的真元正在自行凝結,壓縮,又蓮花般盛開散出絲絲縷縷,修補體內修行留下的暗傷。
柳霜綾激動莫名,忙道:
“快,我要去見真人。”
似乎對柳霜綾並無影響?
齊開陽咧嘴一笑,領著她前去。
“相與於無相與,相為於無相為……謂賢者之交誼,平淡如水,不尚虛華……”
沐夢真人捧卷熟讀,這一刻又見她儒雅得宜,書卷氣甚濃,正吟哦著先賢南華真人的交友一說。
“霜綾拜謝真人大德惠賜。”
柳霜綾盈盈下拜,莊重磕頭。
“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人必自助而後天助之。
你自憑本事掙來的,何必謝我?”
沐夢真人合上書卷,翻手取出一本心經冊子與雷鏤衣,道:
“說起來還得我們謝你,安村一事若沒有你相助,開陽危機不小。
哪,這是給你的謝禮。”
柳霜綾莊重接過,雷鏤衣當是沐夢真人秘法加持過,尚不知有何變化。
心經冊子居然神念修行之法,柳霜綾大驚道:
“霜綾些許微薄之力,怎當得這樣的厚禮。”
“當得啊,自是當得,收下吧。”
沐夢真人隨口言道,柳霜綾不敢推辭,再度謝過。
沐夢真人道:
“開陽,今日算是重罰,這一回的過錯就此瞭解,今後莫要再犯。
柳姑娘留在這裏修行一段時日,三月之後,你送她返回洛城。”
“真人……”
柳霜綾大驚,三月之後正是她必須回歸宗族之日,她同樣身負一族重擔,不得不回。
但她絕不想齊開陽同行!
“好啦,不用客氣,你送開陽回來,開陽送你回去,禮尚往來。
開陽,你帶柳姑娘下山去吧。
過三日再一同來見我。”
沐夢真人不容置疑,下了逐客令。
柳霜綾不敢再說,只能垂首離開道觀。
出門時見日頭偏西,在那奇異的空間裏似乎過了許久,外頭卻還不到半日。
齊開陽聰明伶俐,見了柳霜綾先前神色,知道她不願自己陪同回洛城,想到她的身份,也是心下鬱鬱,一路無言。
來到崖邊時玉麒麟正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呵欠,血盆大口裏尖牙如劍。
那群狌狌圍在它身旁的大樹上,朝著柳霜綾指指點點,吱吱吚吚叫個不停。
狌狌通曉過去之事,本善人言,聲如二八女子,但此刻它們說的都是獸語,柳霜綾聽不懂,不知道它們在說自己什麼。
“開陽,挨過罰了?”
玉麒麟口吐人言,起身昂立,通體碧綠如玉,長長的鬃毛飛揚,身軀像座小山似的威風凜凜,朝齊開陽揮了揮爪子。
——麒麟形體似鹿,長得大都是蹄子,這一尾卻是足生五爪,鋒利如刀。
“餘兄,吃了頓雷罰與土罰,險些沒撐住。”
齊開陽與它兄弟相稱,卻十分恭敬地垂首答道。
“過來我看看,柳姑娘,你好啊。”
柳霜綾手足無措,不知如何稱呼,忙福了一福,齊開陽小聲道:
“你呼它餘真君就好。”
“小女子柳霜綾,見過餘真君。”
“歲不寒無以知松柏,事不難無以知君子,擇良為友,很好很好。
柳姑娘稍坐,我看看開陽吃了頓罰,少了什麼部件沒有。”
餘真君巨口一吐,聲震山林,那對彩鳳展翅翩然而至,兩頭玄鶴更是飛在枝頭,化作兩個粉妝玉琢的三歲童子,胖嘟嘟的小腳丫垂在枝頭上一蕩一蕩。
不久後一只先前未見的獬豸從密林裏踱步而出,趴伏於地,饒有興致地看著二人。
“我這不是好端端的嘛。”
齊開陽握了握拳,真元一吐,拳上金光湧現,看得他自己嚇了一跳。
餘真君,獬豸,玄鶴雙童子等均眉頭一挑,收起嬉笑之聲。
柳霜綾目光一亮,這股金氣比前不同,仿佛凝固了似的彙聚於拳頭周圍,形若實質,如水波流淌。
齊開陽慌亂道:
“奇怪?
每回挨過罰修為都要掉一截,這是怎麼了?”
“跬步不息,千裏終至。
我一看你下山的樣子就覺得時候差不多,怎地,你挨罰完都沒內視下自己?”
餘真君笑吟吟的,呵呵之聲沉若悶鼓。
“一時忘了。
難道說?
我成了?”
齊開陽尷尬,入夢醒來時與柳霜綾姿勢曖昧,少年的心被一縷從未有過的絲線挑開。
輾轉難忘,患得患失,不知所措,以至於全忘了內視己身。
狌狌中最大的一只忽然吐了串獸語,狌狌們笑成一片,玄鶴童子在枝頭直打跌,彩鳳悠悠聲鳴,連獬豸都呵呵憨笑。
這異獸通靈,多半是知曉了和齊開陽倒在石床上的窘態,柳霜綾俏面飛紅,垂首不敢看。
“成沒成,自己試試不就知道了。”
餘真君巨爪一撈齊開陽,將他從懸崖邊丟了下去,朗聲大笑道:
“千溝萬壑崖雙腿可爬不上,拿你的真本事出來。”
“餘兄,你……”
齊開陽的聲音遠遠傳來,在懸崖裏回蕩。
柳霜綾知這些異獸沒有惡意,還是驚得跑到崖邊望去。
那千溝萬壑崖的凜冽寒風直可吹散人的魂魄,重重雲霧如漩渦捲入深淵,齊開陽的身形已落在漩渦中消失不見。
“開陽……”
柳霜綾喚了兩聲,不得回音,心中不安,又訥訥向餘真君道:
“真君,這樣沒事吧?”
“有能耐當然沒事,沒能耐當然有事。”
餘真君笑眯眯的。
柳霜綾見他所言與沐夢真人如出一轍,暗道這裏無論高人還是異獸都是如此,生死看淡,一時啞口無言。
過了一炷香時分,崖下雲影微動,金光射透濃霧,一條人影升騰。
齊開陽雙腿交錯,足踏金光淩空奔跑著從崖底升起。
“這就是【八九玄功】的馮虛禦風?”
柳霜綾又驚又喜,暗道:
“第四重?”
齊開陽先前修為不足,只能平地奔跑,腳力雖可與異獸爭鋒,卻不能飛行。
此刻他在空中奔跑,矯健地大步流星,健步而飛。
齊開陽飛升奇快,一瞬間就升至崖頂。
看他一臉喜色,足底金焰騰騰,餘真君打了個響鼻,又趴在崖邊打起了盹。
諸多珍禽異獸見狀,各自發出歡呼之聲,不一時鳥獸散。
“成了?”
“成了,我也有道生境的修為。”
齊開陽興奮異常,當即掐起法訣來。
“我勸你別試,你那功法不太相同,眼下的修為法相沒啥作用。”
餘真君眯著一只眼睛道。
“先看看再說。”
少年郎有了新本領,哪有不新奇的?
齊開陽掐動法訣喝一聲,身後升起法相來。
法相一身金光如披甲胄,隱有風雷之聲倒有幾分威勢,只是虛實不定,連面容都看不清。
齊開陽的真元被法相瘋狂地抽去,勉力維持著凝結了片刻就自行潰散,真元複回。
“看吧?
多多靠你自己,踏實些。”
“謝餘兄教誨。”
雖察覺到現在的修為無力維持法相,齊開陽仍然開心不已,不自覺又想掐動法訣召出法相來瞧瞧。
“行啦行啦,想看回家去慢慢看,別吵我睡覺。”
餘真君揮手趕人,又道:
“柳姑娘,【紫府天羅經】雖算不得太了不起的功法,眼下對你十分有用。
打牢了根基,往後受用無窮。
這些日子趁早修習,莫要雜念太多,你家的事情也不太讓人省心。”
“謝真君提點。”
二人回到家,楚明琅正持針線織衣,攝人心魄的妙目一掃,展顏一笑,放下針線道:
“來吃飯,柳姑娘快坐。”
看她的態度變了個樣,柳霜綾意外之下又即恍然。
無論是沐夢真人還是楚明琅,都視齊開陽為至親。
沐夢真人如師如母,楚明琅如姐如母,自己在入夢中的不離不棄贏得她們的信任。
晚餐的菜肴更加豐盛,三人大快朵頤之後,楚明琅給柳霜綾安排了居所,又拿起針線縫製衣衫。
柳霜綾看衣衫寬大,正是給齊開陽的男子衣物。
三月之後,自己必須回到族中,齊開陽奉師命相送。
柳霜綾心中又酸又甜,更說不出地愁腸百結。
當下想起餘真君所言,收攏雜念,在居所裏展開雷鏤衣。
雷鏤衣是她家傳法寶,雷光可辟邪除穢有護身之用,也可釋出傷敵。
經沐夢真人巧手妙筆重新繪製符文之後,更增威能與功用。
柳霜綾熟記法訣,忙出門朝著太古雲母製成的石磨念動法訣。
雷鏤衣包裹著其中一塊,在柳霜綾玉手一掐,重逾千斤的石磨被輕易提起。
柳霜綾驚喜不已,穿好雷鏤衣輕輕撫摸,珍愛不已,忙又打開【紫府天羅經】來。
“養氣忘言守,降心為不為……”
柳霜綾細讀引言,見署名是——純陽真人,驚詫道:
“這是前代天庭時呂祖的道法?
這樣的好東西,餘真君嘴裏居然不過爾爾。”
一路細讀下去,除了開篇修習神念之外,還有劍法,調息,真元,煉丹等等諸般修行法門,柳霜綾看得如癡如醉,從前一些未解難題豁然貫通。
正貪婪地一路品讀下去,女郎的俏臉一瞬間脹紅……
只見書冊上最新一篇名為:《雙修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