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霜綾媚目一橫,原本就滿腔怨氣無處發洩,被人沒來由地吼上一嗓子【定斬不饒】,換了平常早已出手教訓一番。
但她藕臂抖了抖,強自忍耐下來,輕聲道:
“你別說話,我來應付。”
“嗯。”
齊開陽猶豫了一下,道:
“胡先生我師尊的坐騎。”
柳霜綾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暗道此事棘手之極。
她踏上兩步,道:
“敢問是否南公子尊駕在此?
洛城柳霜綾拜見。”
“果是馮夫人,經年未見,別來無恙乎?”
鸞鳴之聲響起,四人抬著一輦黑虎案從林中而出。
案上一人斜躺,兩旁各有一位宮妝美人正為他輕搖團扇。
身後還跟著二十餘名仙家。
到了近前,那人跳下黑虎案,啪地一聲張開摺扇,風度翩翩。
柳霜綾上前一福道:
“謝公子關心,妾身一向都好。”
“想不到在這荒山野嶺之處相見,莫怪。”
南公子衣袖一張,左右一看,略過齊開陽,道:
“本公子到此降妖,馮夫人可曾見一只狐妖逃竄?”
“不知。”
柳霜綾神色如常,道:
“妾身剛巧路過,見紫溪美景略作流連,正要離去。”
“哦?”
南公子目光再一掃,見那手持羅盤之人垂頭拱手,道:
“雷烈,狐妖呢?”
“稟公子,狐妖至溪邊忽然失去氣息,但就在左近,絕沒有跑遠。”
先前喝止兩人離去的雷烈生得膀大腰圓,說話間目視柳霜綾與齊開陽,示意二人有詐,又道:
“我這羅盤可定百里之遙,狐妖逃不出去。”
“胡鬧!
狐妖的妖氣最重,怎會失去?”
南公子袍袖一拂,慍道:
“就算妖氣不見,狐妖還能掩蓋得住身上的妖臭麼?”
雷烈身體一矮,似被重物施壓單膝跪地,一瞬間大汗淋漓,又連連撥動羅盤。
羅盤上的勺子滴溜溜打轉,停下時依然指著原處,雷烈道:
“公子,雷某以性命擔保,狐妖就在這一帶,不出一裏方圓。”
“搜。”
南公子一聲令下,二十餘名仙家四散而去,在林中搜尋。
齊開陽心頭惴惴。
他似一名局外人被拋在原地,無人理睬,無人問津。
聽柳霜綾的稱謂,這位頗有威儀的公子莫不就是四大公子之一的南樛木?
看他身邊隨從個個修為不凡,無一人在自己之下,自己身上藏著那只狐妖,今日恐怕難以善了。
“馮夫人怎會在此?”
眾人散去,南公子露出個奇怪的目光打量柳霜綾,問道。
“雲遊天下,偶爾至此。”
南公子微微點頭不再說話,也沒放柳霜綾離去的意思。
待隨從陸續回來後,南公子又問道:
“馮夫人這些日子都沒和族中聯絡?”
“未曾。”
柳霜綾心下不快,又有些不安,奇道:
“南公子有話請直言。”
“沒有,本公子一向不干預他人家事。”
南公子見隨從皆空手而歸,雙目一眯,目光銳利向齊開陽道:
“你是誰?”
齊開陽早看不慣他頤氣指使,高高在上的樣子。
他雖自幼在紫溪山裏避世,幾番出山曆練,加上楚明琅不時和他說許多為人處世的道理,並非意氣用事,不通世故的莽撞少年,遂平淡道:
“我叫齊開陽。”
“你是哪個門派弟子?”
雷烈依然捧著羅盤不停演算,冷冰冰地介面問道。
“沒有門派。”
“沒有?
信口雌黃!
在南公子面前,小子竟敢言而不實!”
雷烈目光猙獰,兇神惡煞般吼道,雙臂大張。
“南公子,開陽是我朋友。”
柳霜綾衣袖一拂擋在雷烈身前,大聲道。
“原來兩位認識。”
南公子目視雷烈停手,施施然道:
“馮夫人還不知事情嚴重,不怪。”
那雷烈甚是知機,道:
“馮夫人,此地二百里之外一處村落,四十六戶共一百二十七人,一夜之間慘遭屠戮,無一生還。
馮夫人或許還覺得沒甚麼,可知這是兩月半之內第八處村落滿門滅絕。
宋國國師傳書求助,近兩月來,不斷有仙門弟子前來探查,又出了十餘條人命,不乏無欲仙宮,蕩魔宗的傳人。
我家公子奉教主之命查實兇手,故而來此。”
柳霜綾與齊開陽對視一眼,這是過千條人命的事情,不可謂不大,相顧駭然。
“馮夫人明白了。
姓齊的,你不把來歷說清楚,今日走不得。”
雷烈戟指向著齊開陽,道:
“你這一身修為不算太差,無門無派,哄騙小娃娃呢?”
“你這人怎地不講道理?”
齊開陽當真怒極,斥道:
“平白無故先給我扣個嫌疑的名頭,憑的什麼?”
“呵呵,若你清清白白,又急什麼?”
雷烈雙臂張開,空中頃刻間烏雲蓋頂,隱隱有雷光閃動。
齊開陽見勢不妙,自己勢單力孤,又不願脫累柳霜綾。
但是面前這些咄咄逼人者,他完全信不過。
看柳霜綾面上焦急又無可奈何,齊開陽瞥了眼天上的雷光,道:
“是否清白,你定的算麼?”
“我家公子在此,是非曲直自有公論!”
雷烈將手一指,雷光轟然而下,水桶粗的雷柱將齊開陽罩住。
“南公子,請住手!”
柳霜綾看局面越鬧越僵,她分說不清。
對於雷烈降下的雷光倒不替齊開陽擔心——比起入夢之時的可怖紫府雷露,這點算得了什麼?
“馮夫人……”
南公子緩緩轉身,先前待柳霜綾尚算溫和,此刻嚴厲起來,道:
“馮夫人向有清譽,本公子信得過。
那狐妖在這裏忽然消失,此人最有嫌疑,馮夫人認識他多久了?
可曾知面知心?
莫要輕易被矇騙!”
柳霜綾香唇動了動。
那只狐妖又與齊開陽有所關聯,看他的樣子是準備力保。
沐夢真人隱居斷魂崖,離去前雖未刻意交代,柳霜綾絕不肯吐露半點。
此刻正僵在這裏,百口莫辯。
她默了默,道:
“南公子,妾身為齊開陽作保,若有什麼差池之處,妾身願一力承擔。”
“哦?”
南公子皺了皺眉,眯著雙目一擺手止住雷烈,道:
“此事干係極大,馮夫人可想清楚了?”
“若有差池,妾身願一力承擔。”
柳霜綾盈盈一福,斬釘截鐵地重複道。
南公子回過頭去,不言不語。
“馮夫人,我家公子是怕您受了矇騙,一番好意,還請見諒。”
雷烈擺了擺手,道:
“小子,快快束手就擒。
否則某家絕不留手!”
“問都不問清楚就動手,你們就算拿住狐妖,難道狐妖就是元兇?
我半點信你們不過。”
齊開陽哂然一笑,向柳霜綾道:
“柳仙子,你也不用為難為我說話。”
雷烈大怒,抬手又是一記雷光。
齊開陽同樣怒極,正欲反擊,就聽一個聲音喊道:
“雷賢侄,且慢,且慢動手。”
一團青光從天空落下,現出個鶴髮童顏,方巾玉扇,手拄拐杖的老者來。
“劉先生。”
在場者皆躬身行禮,連南公子都拱了拱手。
劉先生笑容甚是和藹一一還禮。
柳霜綾低聲對齊開陽道:
“這位是儒門爾雅教的劉先生,以仗義執言,公正誠實享譽於世,你別怠慢。”
齊開陽初次遇見如此多的修士,見他們個個趨炎附勢,恃強淩弱,就對這位劉先生天然地排斥,不以為然。
他知柳霜綾一番好意,遂點頭應下,但和人素不相識,也不願上去討好。
“南公子別見怪,老朽聽聞此地樁樁慘案,說不得就要來一趟,恰巧撞見,莫怪,莫怪。”
“無妨。
正巧有樁公案,就請劉先生主持吧。”
兩人交談片刻,雷烈在旁將今日發生之事說了個清楚。
原來附近村落連發命案之後,南公子奉南天池之主命,率眾仙家下界,途中又遇到各派門人。
諸人見南天池高足在此,皆願受他號令。
調查之後,發現死者中無論修士還是凡人,皆被邪法吸幹精氣而亡。
更有些死前慘遭折磨,被利齒啃咬身體,肢體不全,血肉模糊。
今日眾人一路排查到此,撞見那只狐妖。
狐妖腳爪上沾有人血,嘴角亦有血跡,嫌疑極大。
諸人見狀立刻要拿下狐妖,不想那狐妖頗有神通,不僅傷了數人,還從南公子的【狂雷天牢】中走脫。
南公子已修至清心後期,狐妖因此受創極重,逃到此地後消失不見,遇上了柳霜綾與齊開陽。
“茲事體大,輕慢不得。”
劉先生點點頭,向齊開陽道:
“這位小哥,老朽說句不中聽的話,在場中人你嫌疑最大。
我知你聽了不高興,只問你若易地而處,你怎麼想?”
“劉先生所言極是。”
不得不承認這位老者的話有道理,齊開陽拱手道。
“小哥能明白就好。”
劉先生又道:
“現下老朽再問小哥,不知小哥何門何派,師長是哪一位高人?
這並非盤問,一千餘條人命的事情,小哥有個交代,是為你好。”
“劉先生,小可的確無門無派。
我剛來紫溪欣賞風景,前後不過一炷香時分,這裏的事情我的的確確一概不知。”
“哦……”
劉先生流露不鬱之色。
齊開陽目露神光,修為不凡,時至此刻還在說無門無派,簡直把人當傻子。
但劉先生涵養甚好,也不發作,道:
“既如此,老朽有幾個問題,請小哥據實回答。
敢問小哥,上月初三身在何處?
可有人證?
本月十八又在何處?
可有人證?”
“這……小可一直在修行,至於在何處,不能說。”
齊開陽面露難色,但是吐露沐夢真人的地方,他決計不肯。
“嘖!”
劉先生一雙花白長眉皺起,一番好言相勸,不想這個少年又臭又硬,絲毫聽不進勸。
“劉先生,妾身可做人證。”
柳霜綾想了許久,百般糾結,但她不敢再猶豫下去,站在齊開陽身邊道。
“哦?
這不是有人證嘛,挺好,挺好。”
劉先生松了口氣,不是柳霜綾這句話,兩頭都難以交代,道:
“馮夫人不是不分是非之輩,敢問馮夫人,何以為證?”
“妾身就是證。”
柳霜綾牙關咯咯作響,顫聲道:
“這三個月來,妾身和他一直在一起!”
“咿……”
驚歎聲起,其中不免夾雜著玩味的笑意。
柳霜綾名滿天下,馮夫人的名頭人人皆知,居然和個少年相處足足三月,看這樣子還是獨處……嘖嘖嘖,少年血氣方剛,少婦嬌豔欲滴,花前月下,漫漫長夜,誰知發生了什麼事情?
“馮夫人這般肯定,難道時時刻刻都跟姓齊的呆在一起,形影不離?”
一名年輕的男修挑著眉,那曖昧古怪的聲調,問得甚是輕佻。
“你是誰?”
齊開陽目光如電,冷冷向那男修道。
“小俞,不可胡言。”
劉先生也瞪了一眼,那男修原本對齊開陽挑釁之色甚濃,聞言垂下頭去。
劉先生道:
“南公子,既有馮夫人作保,老朽以為這位齊小哥與血案暫無直接關聯。”
南公子微微點頭。
劉先生笑道:
“齊小哥,將狐妖交出來,你可以走了。”
齊開陽一怔,想不到這位劉先生處事公正,還洞若燭火。
這樣簡單直接的一句話,竟給自己留足了面子,還讓自己不敢隱瞞,無法辯駁,比起咄咄逼人的雷烈不知高明到了哪里去。
但今日見了這些人的醜態,實在無法放心。
更糟的是,狐妖與胡先生有舊,很多話不可於人前說,齊開陽甚是躊躇。
“齊小哥?”
劉先生伸出一手,道:
“難道信不過老朽?”
“小可不敢。”
齊開陽卻不自禁後退一步,道:
“敢問劉先生,若查無實據,你們準備怎麼做?”
“唔……”
被小輩逼問似地對待,劉先生居然半點不惱,沉吟道:
“狐妖的狀況與小哥不同,它在血案發生之處出現,且行跡諸多可疑。
老朽不敢輕言斷定,需得將它帶回慢慢盤問才是。”
話到此處,對齊開陽而言已至僵局。
他絕不願在沒問清的情況下交出狐妖,但是想要帶狐妖走難如登天。
柳霜綾費盡心力,甚至不惜清譽為自己開脫,齊開陽大是感激,怎肯白費她一番心血。
正進退兩難間,袖口一動,那狐妖自行跳出。
狐妖受創極重,滿身血跡,還有幾處火燒雷劈的焦痕皮肉模糊,一現身就踉蹌著萎頓在地。
“你們不必為難他,我跟你們走就是。”
它齜著利齒,口吐人言恨聲道:
“不分青紅皂白,我究竟犯了什麼錯。”
“妖孽!”
雷烈厲聲道:
“妖就是妖,心術不正,是非不分,從來不受教化,作惡多端,就算此地之事與你無干,也當立見斬殺,還敢多口!”
“呸!
在你嘴裏,生而為妖就是錯了?”
雷烈道:
“你說對了。
斬妖除魔,我輩分內之事。”
齊開陽聽到此處,心中不忿,低聲道:
“柳仙子,我們回頭見。”
柳霜綾知道少年俠義心起,欲救狐妖,但眼下強手環繞,他一人之力怎生逃得出去,忙拉住他袖口道:
“不可。
你莫忘了,還要送我回洛城。”
“我記得,回頭見。”
齊開陽正欲帶狐妖逃脫,就聽一聲清越的笑聲響起:
“咯咯,好大的口氣。
萬妖天就在那裏,移動不得,住在那裏的也沒搬走。
這麼有能耐,這麼有志向,怎不殺上萬妖天去?”
空中一陣扭曲,雲霧升騰濤聲陣陣,一道清波流下,龍吟陣陣過後,現出個女子人身來,道:
“是不敢呢?
還是不會?”
齊開陽看她青黛長眉,密睫如梳,水汪汪的桃花顧盼流連,淚光點點。
一只豎立而高挺的娟俊鼻樑,兩瓣紅唇若含櫻桃,水潤透光,極盡俊美之姿,額前兩只短短的丫杈鹿角分外引人矚目。
暗道龍族皆面貌姣好,這位龍女果有絕色之姿。
女子巧笑嫣嫣,身材婀娜,秀發垂腰,一襲青色緞裙針拱如鱗,彩袖輝煌。
腰際系著湖藍宮絛,掛著柄鑲嵌七顆各色寶石的玉如意。
這腰帶一束,立顯酥胸高挺,桃臀豐翹,細枝碩果,娉婷多姿。
“龍四公主。”
南公子袍袖一拂擋在雷烈身前,道:
“好一手【隱介藏形】,佩服。”
“不用佩服,龍族生來如此,在旁裏聽你們說說話挺有趣的。”
龍四公主語調慵懶,翻手取出只花籃將狐妖收了,道:
“小狐狸犯沒犯錯我不知道,我先要回去。
若是它幹的,我親自押它上南天池。
這位,雷烈是吧?
意下如何?”
雷烈适才大言,見龍四公主忽然現身,已嚇得面如土色。
恨不得躲得遠遠的,哪敢答話。
“龍四公主的話,當然做得數。”
南公子微笑答道。
“咯咯,你嘴上這麼說,心裏怕不是在罵我妖孽之言,鬼話連篇。”
龍四公主搖著頭揶揄,道:
“都說我們妖怪殘忍好殺,不分是非,我聽來聽去,好像你們人族也差不太多嘛。
不是一樣打打殺殺,是非不分?”
她走到齊開陽身邊,道:
“看你們一個個自詡名門,還不如這位小哥。
人家還懂得顧及姑娘清譽,把嘴閉得牢牢的。
你們倒好,非逼得人說出來。
說便說了,又要妄加猜度。
逼迫的是你們,逼出話來汙人清白的也是你們。
小哥,你得學學,今後遇見這些人呀,先給自己立個大義傍身的德位,然後就可前說後說,上說下說,正說反說,黑說白說,反正怎麼說你站在德位上,都是你對。”
聽她口齒伶俐,齊開陽聽得甚是舒服,滿腔怒氣一時胸懷大暢,做恍然大悟狀拱手道:
“公主教訓的是,小可受教。”
兩人一唱一和,極盡譏諷之能事。
南公子面上掛不住,但看龍四公主腰間的七寶玉如意,手上的仙葩八景籃,料想討不得什麼好,只得隱忍不發。
“沒趣,劉先生,我走了。”
“公主慢走。”
劉先生與她似是舊識,亦不好攔她,拱手相送。
龍四公主伸出跟玉指,那玉指上指甲尖尖長長,仿佛輕易就能紮破人的咽喉。
點了點雷烈,露齒一笑,化作片雨雲席捲而去。
餘人頗覺尷尬,柳霜綾趕忙上前道:
“南公子,劉先生,妾身還有要事趕回洛城,先行一步。
兩位若有途徑洛城,萬萬賞臉光臨。”
“啊,是了,馮夫人請自便,不可延誤了佳期。
老夫已收了請柬,屆時要往洛城一行的。”
劉先生捋須微笑。
“是,妾身掃簷相迎。”
柳霜綾回身扯了扯齊開陽衣角,示意道:
“快走。”
一人禦劍,一人奔跑,風馳電掣般向北奔出百里,尋了處密林歇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