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熙攘攘的人群,正是午後時分。
忙完了一日農活的農夫們扛著農具,臉上帶著疲憊,又帶著回到溫暖家園的欣喜與渴望。
招呼的店家,回府的官員,趕著車馬入城的商販,還有城門口吆喝著維持秩序的兵丁衙役……近年來柳霜綾罕有進入煙火氣息濃郁的地方,這一刻恍若隔世。
並非懷念人間的味道,而是上一回靠近一座城池,當夜遇險,再遇上了一位刻骨銘心的少年。
陽光開朗,正直善良,樂觀上進,堅強不屈,體貼共情,多麼惹人喜愛又可貴的品質。
這樣的少年還長得好看。
雖年歲輕經歷不豐還嫌稚嫩,到了哪里都會讓女子心動。
本是很簡單的道理,可惜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懂,更沒有多少人能夠做到。
柳霜綾暗歎一聲,在城外一座特製的小門前掏出玉牌。
小門前的光芒一陣扭曲晃動,在玉牌微光的映照下徐徐開啟。
女郎繃起了俏臉,自言自語地輕吟一聲:
“來生再見。”
排除腦中雜念,毅然決然地穿過小門。
在小門後等待她的人不知凡幾。
除了柳馮二族族人之外,大城池裏專為修士們設立的茶館,酒樓,近日來始終滿滿當當。
原本馮柳二族通婚日期將近,有些閑來無事的修士早早來到洛城,等候觀禮。
更想不到柳高陽身隕,洛城立時成了近期仙界的目光中心。
“小姐回來了!”
苦苦等候多日的柳氏族人又驚又喜地高喊一聲。
數十人立刻烏拉拉地將柳霜綾圍住。
柳霜綾媚目一掃,聚集的修士足有三四百人。
有柳氏的,有馮家的,穿戴各宗門服飾的,甚至還有百餘名效命於官府的修士。
有人滿心希翼,有人慌慌張張不敢對視,有人憂心不已。
身披官差服飾的修士則緊張地四處打量,唯恐起了衝突。
她媚目一合,再睜開時目光已流波般轉向另一側,馮家的人已氣勢洶洶地圍了上來。
“柳霜綾,你竟敢戕害長輩!”
“你是誰?”
柳霜綾不答,厲聲道。
“我……”
柳霜綾名聲在外,馮符雲剛死在她手中的消息已紛紛揚揚地傳出。
修為相近者,想分勝負都不算易事,遑論被當面殺死。
何況馮符雲的功法相克,占了大優,讓人不可置信。
可馮縛塵狼狽逃回,只說馮符雲死在柳霜綾手上。
至於為何他不出手相幫,還是柳霜綾另有強援,馮家傳出的消息則語焉不詳。
這一戰短短半日之內就轟動全城。
這名馮氏族人地位不高,修為遠遠不如,被柳霜綾的目光一瞪,登時倒退兩步。
就連女郎天生悅耳的聲音,聽來都覺如刀戳耳般心膽俱裂。
“小女子要回家拜祭先祖。”
柳霜綾見圍觀者中各宗門派人士甚多,團團一福道:
“五日後柳氏於城北五十裏設宴,諸位若有餘暇,還請賞光。”
女郎舉步便行,人群中自然而然分開一條通道,無人敢阻。
自柳高陽死後,柳氏惶惶不可終日,每日迎來送往不免受些明裏暗裏的吆喝脅迫,吃了一肚子的氣。
現下終於可以抬起頭,柳氏族人跟在她身後挺直了腰板。
當然也有人不以為然,在背後不住地冷眼,暗暗嗤笑。
——來城門的人雖多,大都上不得臺面,真正有能力攪動洛城風雲者怎會自降身份到城門口來吹冷風?
柳霜綾現下得意一時,作為洛城最大的兩家仙族之一,柳氏在世俗的府邸同樣引人注目。
座落於洛城府衙旁,門口兩只石獅子雄赳赳,兩只眼睛用玉石雕制,鎮宅辟邪。
門口的大紅朱漆門上,貼著兩張門神,目光淩厲,面相威嚴,栩栩如生,讓人不敢對視。
如有修行人士到此,一眼就知若有邪祟靠近,石獅與門神都會一齊活過來,將邪物撕成碎片。
柳霜綾邁著沉穩的步伐,無視了家僕們的跪拜直入後院。
往日隨和的小姐今日面如寒霜,柳氏族人們又不由心頭一黯。
早有十餘人等在後院中,一名老婦見了柳霜綾趕忙上前,淚眼婆娑道:
“女兒。”
柳霜綾出生時,老婦年事已高,修為又弱,即使有乘黃為她增加了命數,是年已兩鬢風霜。
至於柳父,十餘年前已亡故。
“娘!”
柳霜綾握住母親的手,見家中長輩裏有分量的都聚集在此,一個個至少都貌如中年。
柳氏凋敝,這裏再無一人可以依靠。
女郎拍拍母親的手道:
“女兒先去祭拜老祖。”
後院一道門泛起光華,柳霜綾當先入內。
一陣靈光扭曲,眾人魚貫而入,像在世間憑空消失。
在府邸的後院,柳氏仙族佔據此地時開闢出一個空間,下接柳氏世代守護的靈玉礦。
柳霜綾進入之後,香風撲面,靈氣濃郁,連接到地底的法陣源源不絕地將靈玉礦裏彌散的精純靈氣送到柳府。
這裏原是柳氏一族的驕傲,可此刻的柳霜綾看著身邊幫不得多少忙的族人,不得不相信洛芸茵的那句話:柳高陽占盡了氣運……這座洞天福地,現在奇貨可居,多少人等著入主此地。
危機當前,柳霜綾不及心焦,居然莫名其妙地想起曲寒山來。
比起曲寒山,柳府算得了什麼?
那一天,自己滿心訝異與稀奇地隨著那個少年踏入了曲寒山……
柳霜綾趕忙甩了甩頭驅除雜念,踏步向前行去。
可這條伸向遠方靈霧濛濛深處的石子路,又讓她想起和少年一起步入的山腳石階……
穿過石子路,直到靈堂前。
柳母輕聲道:
“老祖修行時出了岔子,真元爆散,臨危時強行護住了府邸與礦井,屍骨無存……”
柳霜綾心中一揪,聽得這話,就知柳高陽會有這般結局,並非忽然發生的意外。
她與柳高陽僅接觸過一回,那時的柳高陽,看上去不過三十歲,精神煥發。
只是若認真看的話,就能看見他的發叢中夾著些許銀絲,說話時偶爾還咳上一聲。
當年的柳高陽在柳氏一族裏被奉若神明,仿佛從沒有任何事情會難得倒他,每個人都相信他會勘破天機。
現下回想起來,柳高陽二十年前出關,就是已猜到了自己的結局,才會匆忙而突然地與馮家定下親事。
世事無常,柳高陽恐怕沒有想過,自己的生命會這樣走到盡頭,走得比預期還要早得多。
至於為什麼會在真元爆散之時還能護住府邸,自是早就為這一天做好了準備。
在修行處布下陣法,並專門修煉了特殊的法門,一旦出了岔子,就自行爆體,靠法陣之力避免波及府邸與礦井。
“老祖不在了,我來守護柳家。”
柳霜綾換上孝衣,拈起三根香點燃,在柳高陽的靈位前跪下,心中默祈祝詞。
馮柳兩家定親之後,柳霜綾遭馮雨濤冷眼,情路不順,彼時曾在心裏對柳高陽定下這門親事頗多埋怨。
現下既想通了這一切,怨氣不再。
柳霜綾祭拜已畢起身,眾人正要退出靈堂,柳霜綾道:
“且慢!
五伯爺,我問你一句話。”
五伯爺白髮蒼蒼,聞言遲疑了一下才回身,陪著笑道:
“孫女兒要問什麼?”
“信隼一向你在掌管,我問你,你何時收到我的回信?”
“昨日剛剛收到。”
五伯爺笑得越發諂媚,道:
“先前始終找不到你的下落,不得不將信隼不停地放出去,直到昨日。”
“昨日麼?”
柳霜綾冷笑一聲,轉身向柳高陽的牌位一揖,道:
“老祖靈位在此,我再問你一句,你何日收到我的回信?”
“的……的確是昨日。”
五伯爺滿面焦急與痛心不忿,道:
“你數月來音信全無,外敵連連逼迫,信隼從來都是放出去之後,力盡回來稍作飼養又行放出……”
“好吧,這事且放下。”
柳霜綾環顧一屋子的族中先輩,道:
“外敵逼迫,可有誰願意擔起這個家?”
鴉雀無聲。
柳氏失了柳高陽,擎天之柱崩塌,家主的位置雖讓人垂涎,現下絕不是坐上去的好時候。
“既沒有人願意,那今日起,我就是柳氏之主,可有異議?”
柳霜綾站在靈位前,正是靈堂最中心的位置,堅定的目光一一掃過族中的前輩們。
一向溫柔得有些隨遇而安,即使厭惡不喜僅是悄悄避開的女郎,這一刻卻是咄咄逼人。
“女兒……”
柳母忍不住淚眼婆娑。
今時的家主之位,下麵就像擺了團火焰,坐上去飽受煎熬之苦已是輕了。
“既無人反對,今日起,我就是柳氏之主。”
柳霜綾不顧母親的勸說,道:
“我為家主,第一條令,便是……”
“諸位老爺。”
話音未了,靈堂外傳來管家的通報道:
“逍遙宗林公子求見小姐。”
“逍遙宗林公子?
可是林明曜公子?”
靈堂中嗡聲四起。
逍遙宗在西天池之下舉足輕重,堪與無欲仙宮匹敵。
柳氏一族除了往年的柳高陽,可搭不上逍遙宗,若來者是林明曜,分量更重。
“正是,林公子呈了拜帖。”
管家遞上拜帖。
“帖上怎麼說?”
柳高陽身隕,柳霜綾未歸時,族中以柳興杓為尊。
他高柳霜綾三個輩分,自然而然接過拜帖,猛然想起柳霜綾方才的話,回頭時正見女郎朝他冷目而視。
當下忙承上拜帖,道:
“請家主定奪。”
柳霜綾接過拜帖大略一覽,道:
“我這就去見林公子。”
“家主且慢。”
柳興杓隨在柳霜綾身後,道:
“林公子貴為逍遙宗少主,家主不可輕易開罪。
近日來雖有不少宗派上門明裏暗裏地要脅逼迫,以逍遙宗的身份,今日來的目的未必在此。
家主可多與林公子交好,族中或可得一強援。”
“嗯。”
柳霜綾不置可否,輕聲應了一句,心中卻想,名山大宗,拉不下麵皮豪奪,巧取難道還不好意思麼?
族中除我之外只有兩人剛跨入道生境就止步不前,實力羸弱,如孩童懷異寶行於鬧市。
重壓之下,如今一個個只想著苟全,望著有人大發善心。
自己挺不直腰板,人家難道會和你客氣麼?
唉,這才是柳家最大的危機。
柳府的花廳裏懸著三幅字,三幅畫。
林明曜搖著摺扇,對著一幅春山凇露圖頻頻點頭,似乎對這幅畫十分喜愛。
以至於柳霜綾領著三人到來,都沒有察覺。
“林公子大駕光臨,有失遠迎,還望見諒。”
柳霜綾見狀,不卑不亢地道。
“啊喲,柳仙子,小生素愛書畫,此畫深得我心一時沉迷,恕罪恕罪。”
林明曜瀟灑轉身,雙手環握摺扇拱手道:
“得見仙顏,此生何幸。”
“豈敢。
公子駕臨捨下蓬蓽生輝,快快請坐。”
柳霜綾在主位坐了,道:
“來人,取畫贈予林公子。”
兩人舊時曾有數面之緣。
林明曜出身不凡,面如冠玉,英俊瀟灑。
今日看柳霜綾身著素縞,果然女要俏一身孝。
柳霜綾豔滿天下,有欺霜傾瑤臺的美名。
原本就嫵媚動人的仙子當下不僅平添三分俏麗,更增五分楚楚可憐,誰見了都要心動。
林明曜接過春山淞露圖收入囊中,道:
“仙子贈圖,小生必當珍而重之。”
兩人閒談幾句,林明曜問起柳霜綾近年來雲遊所見所聞,柳霜綾簡略答了。
前期兩年餘俱是停停走走,乏善可陳,至於遇見齊開陽之後,柳霜綾不肯提及。
“原來如此,柳仙子此次雲遊途中痛失至親,還請節哀。”
林明曜寬慰一句,話鋒一轉,壓低聲音道:
“小生聽說仙子途中結識一鄉野少年,那少年惹出不少麻煩,更聽說馮公子因此大發雷霆。
小生今日登門,正為此事而來。”
“柳馮兩族些許家事,勞林公子費心了。”
柳霜綾雖覺訝異,不動聲色道:
“願聞其詳。”
“柳仙子今日剛回洛城,或有些事尚未知曉。
不瞞柳仙子,馮家對此事引為奇恥大辱,馮公子亦稱令家族蒙羞。
小生聽聞馮公子有意悔婚,斷了這門親事。
仙子,照小生說,未免有些小題大做,個中深意,仙子該當了然於胸。”
柳霜綾閉目聆聽,待林明曜說完才緩緩睜眼,目視族人,得到肯定的答復後,絲毫不覺意外,道:
“多謝公子提點。”
“柳仙子可有應對之策?”
“暫無。”
柳霜綾頓了頓,悠然道:
“與馮家同有此意者,不在少數。”
言下之意,比起那些欲生吞活剝了柳氏的大宗門,馮家實在算不得什麼。
林明曜觀察至此,道:
“看來柳仙子已接任家主之位,可喜可賀,實至名歸。
柳家主,小生倒有一策,不知當講不當講。”
“還請公子指點。”
“不瞞家主,小生來洛城,亦奉宗門之命。”
柳霜綾聞言,欲揮手讓花廳中的餘人全部退下。
不料林明曜直接開口道:
“家主,柳家如今是奇貨可居,人人盯著想咬下一大塊肉來。
小生說一句風雨飄搖,家主心中有數,想必不為過。”
“族中血脈延續全賴此根基,我不會交出去。”
“呵呵,家主雄心讓人欽佩。”
林明曜拱了拱手,刷地一聲打開摺扇輕搖,配著他面如冠玉,著實瀟灑倜儻,道:
“但靠柳家主一人,勢單力孤,不足以護得周全。”
“林公子有話請明言。”
“快人快語!”
林明曜贊一聲,目光掃視著柳霜綾凹凸有致的身材,施施然道:
“馮雨濤自視甚高,實則與家主相比,連提鞋都不配。
馮家一族眼光不過如此,不識明珠美玉,不足掛齒。
不瞞家主,小生六年之前初識家主,一見傾心,念念難忘。
鄙宗門有些名頭,小生在宗門裏還能說上兩句話。
小生斗膽,請家主垂青結為道侶,則馮家絕不敢再來騷擾家主,小生必盡全力,保得柳氏一族一毫不失。”
柳霜綾默然無語。
難怪林明曜不屏退旁人,難怪說什麼“了然於胸”不屏退旁人,自是他這番話對柳氏一族當下的現狀而言有極大的好處,生恐說不動柳霜綾,索性讓旁人一齊聽了,好勸說這位新任的家主。
至於了然於“胸”不言自明。
跟在柳霜綾身邊的三位族老果然意動,一起望向柳霜綾。
逍遙宗在西天池麾下名列第一宗門,高人無數。
林明曜貴為少主,身份顯赫,若能與他結為道侶,柳氏瞬間就傍上強有力的靠山,再沒人敢逼迫,不啻於如今強敵環伺之下的一線生機。
還可能是最後的生機!
“多謝林公子美意。
妾身至今仍有婚約在身。”
柳霜綾心意早定,若要投靠個宗門,先前直接答應洛芸茵便罷,道:
“妾身現下名聲並不好,恐有損林公子威名。”
三位族老當即對視一眼,錯過了村,未必還有店,柳興杓當即就要諫言。
林明曜搶先道:
“哈哈。
區區婚約。
不過是鄙宗門一句話的事。
名聲一事,小生自可為家主分說明白。
呵呵,鄙宗門雙修之道的奧妙,外人雖不盡知,關於此事,只消一句話無人有資格反對。
家主或有疑慮,不忙,不忙,小生要結道侶亦非簡單隨便之事,家主自可慢慢考慮。
若不是家主姿色稟賦俱是上上之姿,小生何得欽慕?
順道一提,東天池的法旨非同小可,家主小心應對。
若有不妥之處,可知會一聲,小生當盡全力。
不敢叨擾太久,小生告辭。”
柳霜綾本欲相送,起身後又停住,道:
“妾身還有些緊要俗務,大族老,送林公子。”
林明曜剛剛出門,另兩人便異口同聲道:
“家主,林少主所言在情在理,還請家主早做決斷。”
聲音急迫,聲量也大,恨不得林明曜連他們的喘氣聲都清楚聽見。
柳霜綾不答,從後門離去兩人跟在身後不停地勸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