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行有盡頭,雲海中現出一座道觀,高踞於險峻突起的孤峰之上,如坐仙境。
走到近前,其形看上去像一只展翅欲飛的鳳凰,齊開陽推開唯一的一扇小門入內,示意柳霜綾稍候。
柳霜綾毫不介意等候,她心中正雷鳴電閃,震撼莫名。
這扇小門並無出奇之處,就連門口的一副楹聯也只是尋常紅紙黑墨書寫,只是聯上的大字讓她觸目驚心。
上聯“大夢乾坤曲寒山”,下聯“白雲深處排仙班”,橫批“天父地母”。
平實的兩句,何等氣魄,何等不可一世,何等俾睨天下,這個排字更讓人不敢細想。
書寫這幅楹聯的主人,是說自己位排仙班?
還是說自己高坐九天之上,給諸位仙家排位?
再看橫批的口氣之大,上聯中的乾坤二字,若僅位列仙班者哪個敢用此歧義狂言?
柳霜綾嬌軀發冷,暗道:
“這是哪位高人?
這裏叫做曲寒山?
世間哪有什麼曲寒山?”
原本背在細腰上的雙手不知不覺地垂落在小腹前交叉,恭敬等候。
目光在這黑墨寫就的字跡上陷了進去,恍惚中只覺一橫一豎如刀兵開闔,一撇一捺如真元縱橫……只看這一幅字,竟若有所悟。
正沉浸其中,小門吱呀一聲打開,齊開陽招了招手,低聲道:
“師尊贊了你好幾聲,你別怕,她一直隨和得很。”
“嗯。”
柳霜綾戰戰兢兢,豈是齊開陽一語可以安撫?
她心中狐疑,不算太凶的楚明琅你怕成那個樣子,說她凶起來嚇人。
那你說隨和的師傅到底能有多隨和?
進了小門就是一道在天井映照下長長的石階,天光雲影投射下來,道觀裏景致清幽,但看不見一人。
柳霜綾跟在齊開陽身後,垂首踮著足尖輕聲行走。
“喲,這位就是柳姑娘呀?
長得這般水靈,叫人好生羡慕。”
離石階盡頭還有幾步,一個聲音清甜而爽朗,隨性中的笑意更是直將人都融化了去。
柳霜綾不敢抬頭,在石階上盈盈下拜,道:
“晚輩柳霜綾,拜見……前輩。”
“起來起來,你我非親非故,拜我做什麼?”
膝下傳來股柔和的力道,柳霜綾跪不下去,不由自主地起身,仍垂著頭道:
“得謁前輩仙顏,霜綾三生有幸,誠心跪拜。”
“你知我是誰麼?
還沒看我一眼呢,嘻嘻,這就三生有幸。
開陽,請柳姑娘坐吧,拘禮我不喜歡。”
兩聲柳姑娘,叫得柳霜綾心花怒放。
她最厭喊她馮夫人,這聲姑娘更叫破她處子之身,又覺臉上發燒。
“是。
柳仙子快坐吧,不必那麼多禮。”
齊開陽擠眉弄眼,一副你看看,我說了師傅很隨和,你還不信的樣子。
柳霜綾抬起頭來,面前的美婦人中等身量,白衣內著,外罩一層湖綠色的披肩讓她看上去靈動飄逸。
看她相貌,梳著雙丸髻,一頭秀發似寒鴉之羽,水滑發亮。
眉似遠山,目含春波,紅潤潤的香唇閉若鮮花,張若流雲。
整張臉蛋溫婉典雅,正向著柳霜綾微笑,笑起時直若楚明琅少女那樣的嬌俏可人。
“前輩才是天人之姿……”
柳霜綾看得一愣,又垂下頭去低聲道。
“嘻嘻,都好都好。”
上了石階就是道觀的廳堂,仙子在中央主位坐了,問道:
“你家老祖宗近來如何?”
“前輩認得我家老祖?”
“認得呀,我認得他,他名頭那麼大,當然認得。
我麼,他就未必認得我。”
“啊?回稟前輩,老祖近五十年來始終閉關修行不出,晚輩只在十歲那一年得他特地出關見了一面,受了些指點,此後未曾見過。”
柳霜綾回話間,見仙子單手支頜凝神傾聽,目光閃爍。
腰肢微斜,玉體彎折,略能看出些許玲瓏曲線的姿態,撩人得又像自己這樣的嫵媚動人。
“五十年,那不算長。
哎呀,別前輩前輩的叫,你就叫我……嗯……叫我沐夢真人好了。”
沐夢真人道:
“開陽,花蜂的事情哪里沒做好你自己去想,為師問你,心中之惑想清楚了沒有?”
齊開陽道:
“想清了。”
“說來聽聽看。”
沐夢真人雙眉一挑,鄭重坐直,準備考問徒兒。
柳霜綾看她雙臂架著八仙椅扶手兩側,如神君臨凡,氣象莊嚴。
此刻的沐夢真人眉眼間嫵媚與嬌俏盡去,威嚴取而代之,不可逼視。
柳霜綾不敢再看她春波流動的眼眸,這才注意到她的鼻樑又挺又直,鼻翼端莊,這一瞬的氣質又似素素那樣大氣雍容。
“邪魔看似給安村暫時帶去了富足,安村貪圖享樂慣了,這樣下去數十年後,整個族群就將不復存在。”
“就這麼些呀?”
“徒兒還在想,若昏莽山裏是一個又一個的村落相連。
邪魔用這種下作的手段矇騙安村村民,讓安村先富裕起來。
隔壁村的村民見了,大體要嫌棄自家村子貧困。
那些見利忘義的小人還要鬧騰,蠱惑無知的村民,向邪魔跪拜,甚至還要裹挾民意,讓那些心懷正直,目光長遠的人被排擠。
從此是非顛倒,黑白不分。”
“咦,能想到這裏就很不錯。
還有麼?”
“安村眼下一定很艱難,若能及時醒悟,總好過被從世間抹去。”
齊開陽越說越是不忿,也越加堅定自己的信念,抬頭道:
“徒兒在想,邪魔施以小恩小惠,背後卻打著卑劣的主意。
安村若還念著那點銀兩而低頭,就如人的脊樑被打斷,這才是滅頂之災,從此再也抬不起頭來,只會不斷衰退,直至消失。
一個小村落如此,一個族群,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更是如此。
只有挺直了脊樑才能延續,只要還能延續,再苦再難都會有轉機,一切永遠都有希望。”
“很好!
很好!”
沐夢真人雙掌一拍,對齊開陽的答案很是滿意,道:
“這一趟沒有白走。
這世間不分正邪,但分對錯!
所謂邪人用正法,正法亦邪,正人用邪法,邪法亦正!
手段不拘,所求的結果卻萬萬錯不得。”
“徒兒都想明白了,多謝師傅指點。”
“大的今後你遇事再慢慢想,我不與你多說。
為師現在只關心你一人,你說村落,族群,國家,民族,胸懷長遠是好事。
但為師要提醒你,對一個人,對你自己而言,更是如此!
無論何時,都挺直你的脊樑,莫要低頭。”
“徒兒謹遵師傅教誨!”
“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臺,起於累土;千里之行,始於足下。”
沐夢真人抑揚頓挫地悠聲長吟,道:
“我們道家先聖,字字珠璣,你要時時吟誦,莫要忘了。”
“是。”
“好啦,想明白了這事就過了,你什麼時候來領罰?”
“啊?”
齊開陽抬頭,還是愁眉苦臉,試探著道:
“師傅,能……明日麼?”
“不能!”
沐夢真人臉色一板,又露出笑容道:
“不過柳姑娘來做客,這些日子你陪陪她理所應當。
可分幾次受罰……就三次吧。”
“是。”
終究躲不過去,齊開陽苦著臉道:
“我送柳仙子下山,就來領罰。”
“不用,你自去入夢,柳姑娘在這裏陪我說說話。”
沐夢真人手一招,柳霜綾身上的簪花百褶裙自落,飛揚著飄在她手中,道:
“柳姑娘,這是雷鏤衣吧?
煉製得不錯。
嗯?
你還在這幹什麼?”
“是。”
齊開陽起身朝柳霜綾攤了攤手,抹了把額角汗珠,向右順著回廊而去。
柳霜綾的簪花百褶裙被剝下,露出一襲輕薄得幾乎透明的紗衫。
驚鴻一瞥之間,紫色的胸兜怒聳,殺人刀般的腰肢若隱若現。
齊開陽看得寒毛卓豎,落荒而逃。
“真人……”
柳霜綾嬌軀隱現,猝不及防,齊開陽雖及時移開目光,難以掩飾的慌亂之色顯然已看得真切,讓女郎面色緋紅地低頭。
“對不住,嘻嘻,一下子沒留意。”
沐夢真人吐氣如蘭,簪花百褶裙在空中無風自展。
她伸開三根右手蔥指打了幾個法訣,素藍的裙身上亮起藍白相間的玄妙符文。
“冰蠶絲,雷擊縷,料子用得考究,編織稍有些欠缺了,是修為不太夠吧?
符箓構想得很不錯,繪製就馬馬虎虎,也是修為不夠吧?”
沐夢真人蔥指順著符文虛空繪過,又在原本未有符文線條之處比擬著畫了幾下,沉吟一番,道:
“我再想想。
你的冰魂雪魄劍呢?
能否借我一觀?”
柳霜綾打了個激靈,自家傳承的法寶,欠缺之處心裏再清楚不過。
沐夢真人一言點破,還有要為自己的法寶拾遺補缺之意,她當即跪地叩首,又被沐夢止住。
接過冰魂雪魄劍,沐夢真人打入法訣後道:
“適合你的修為,暫時不動。”
見柳霜綾一直欲言又止,道:
“你心裏有什麼話?
直說無妨。”
“晚輩想問,為何讓齊開陽修習【八九玄功】……”
柳霜綾期期艾艾,還是說出心中所惑。
“因為這門功法最適合他。”
沐夢真人眼波流轉,展顏一笑,道:
“你怕他練不成啊?”
“是。”
“他這一生如履薄冰,將來每一步都困難重重,若練不成一樣死路一條。
早死晚死,又有什麼區別?”
柳霜綾乍聽此言,驚得呆住了。
酸楚,疑惑,擔憂一起湧上心頭,五味雜陳,難以言說。
“話說到這裏,柳姑娘,你要跟開陽做朋友可得想清楚了,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不過萍水相逢嘛,開陽欠你的人情,我替他還了從此兩不相欠,不必為難自己。”
“我們能做朋友麼?”
柳霜綾捫心自問,自己的身份與未來早就註定,這一路行來情愫說不清,道不明,遲早要分離。
到時天各一方,各走各的路,各過各的日子,這段旅程就將成為逐漸淡忘的回憶。
沐夢真人饒有興致地看著柳霜綾陷入迷茫間面色陰晴不定,又道:
“怎麼?
害怕了?
有些猶豫?”
“與害怕無關。”
柳霜綾目光黯然,歎息一聲道:
“真人既知柳氏,當知洛城之事。”
“我?
我不清楚呀,嘻嘻。”
沐夢真人目光朝空中一挑,道:
“好啦,你要一時想不清也無妨,開陽在那裏,你右轉兩個彎,第三間屋子便是,你要去看看他也成。”
“不會打擾他麼?”
“不會,放心去。”
“那晚輩去瞧瞧。”
柳霜綾禮後離去,沐夢真人似自言自語道:
“開陽這孩子別的不說,有一點最好,打小就硬氣,脊樑挺得很,不可讓步的地方絕不會讓。
你看他碰見難事經常愁眉苦臉的,該前進時腳底下可從來不停。
人的命運,外力強大或無從抵抗,可終究要先從自己手裏開始!”
“晚輩受教。”
柳霜綾離去後不久,曲寒山上飄飄落下兩個人影。
一人身材清瘦,三綹長須,儒生打扮,手裏搖著一把摺扇,扇面上一副水墨江山萬裏圖氣勢磅礴。
另一人卻是個胖大和尚,掛著串碧綠佛珠,斜披著件僧袍,袒露出半個肩頭,面相卻顯得愁苦。
“你們怎麼有閒心過來?”
沐夢真人斟了壺茶,手指一彈將茶杯置於二人面前。
“聽說開陽帶了柳家的小姑娘回來,怎麼?
是你的意思?
柳家的事情你要插手?”
儒生搖著摺扇,施施然問道。
“柳小怪三十年前渡天劫不成,沒多少日子好活了,開陽既然遇上,讓他去曆練曆練也無不可。”
沐夢真人在主位坐下,佛道儒三人聚於一堂,她身為女子,氣勢隱隱然還壓過二人一頭。
“哎,貧僧勸你一句,開陽年歲尚幼,出山太早不是好事。”
胖和尚一坐下就從懷裏掏出一把炒豆子,吃幾顆,就一口茶,道:
“他出山不要緊,你還能坐在這裏閑雲野鶴地逍遙?”
“早不早靠他自己,讓人殺了,就怪自己學藝不精,技不如人,還有什麼說頭?”
“你少說兩句痛快話,就你?
你能袖手旁觀?”
儒生嘖嘖搖頭,對此言不屑一顧。
“等他被人殺了,我是他師傅,自要幫他報仇,仇人打不過我讓我殺了,也是學藝不精,技不如人,同樣沒什麼說頭。”
“你看看,我就說你護短。”
儒生點著沐夢真人道:
“你可真想清楚咯。
在這裏不惹紅塵事過點太平日子。
若是出了頭,一切再也不同。”
“還能躲多久?
你能?”
沐夢真人目視儒生,又看向胖和尚問道:
“還是你能?
你們現下怎麼想我不管,開陽不能再呆在這裏。”
“你已準備好去面對他們了?”
胖和尚嘎嘣嘎嘣吃個不停,轉瞬間一把炒豆子吃完,又掏出把花生啵啵啵地去了殼往嘴裏塞,道:
“你一輕舉妄動,他們不會放過你。”
“焚血老怪重又現世,域外天魔侵犯邊疆,他們坐視不理。”
沐夢真人冷笑一聲,道:
“好日子過久了,他們太舒服,太容易了些,不給他們找些事情做,豈不是無聊得很。”
柳霜綾轉過兩個拐角,進入第三間屋子。
這間屋子空空蕩蕩,連窗都沒有,只有一張石床擺在正中。
齊開陽和衣而臥,側身躺在石床上已睡著。
柳霜綾走到身側,見齊開陽劍眉深鎖,雙臂抱懷,腿也蜷了起來,渾身不停地顫抖,咬緊的牙關連嘴唇都已發白,似在忍耐極端的痛苦。
他的身體塌陷,曲抱的手臂,胯部都已變形,虛空之中似有一座看不見的大山正壓在他身上。
周身的玄功金光時隱時現,睡夢之中也在運功抵禦。
“原來這就是入夢……不知道他夢中遇見了什麼。”
柳霜綾端詳石床,四壁都雕著玄奧的符文,間以盤龍環繞,石材見所未見,不知道是什麼天材地寶。
女郎沉吟道:
“都是仙家妙物,沐夢前輩必然修至洞察天機之境,超凡入聖,老祖都遠遠不如。
為何從來沒有聽過她的名號?”
她又起身打量四面牆壁,這裏靈氣湧動,柳霜綾睜開法眼,除了安門的那一面,其餘三面牆上現出字跡來。
當中的一面寫著靈啟,道生,清心,凝丹,天機十個大字,正是修行人的五種境界。
柳霜綾自己就在道生境上,修至這一境界便可凝結法相,清心之路對她也已不遠。
柳霜綾再看左右兩面,這兩面石壁上刻著:一九寒暑不侵,二九九牛二虎,三九破邪奇光,四九馮虛禦風,五九銅頭鐵臂,六九先天真陽,七九元神出竅,八九法天象地,九九。
她心中大震,這篇字跡雖無標題,一看便知正是齊開陽修習的【八九玄功】。
齊開陽先前展露的功法來看,已修至三九之境。
這套奇功,光從字面都能感受到絕大的威力。
最讓她不可思議,也無法理解的是,在八九之後還有九九二字,九九之後卻是一片空白。
八九玄功,何來九九?
九九又是修成什麼?
為何不寫?
柳霜綾驚駭莫名,又生起一線希望,或許以沐夢真人的見識修為,世人所知的【八九玄功】之後,真有未知的九九存在。
她驚喜交加間,齊開陽忽然一聲痛苦的呻吟,在石床上渾身劇顫,汗出如漿。
柳霜綾湊近了彎腰想看個究竟,順手一撐石床,剛想輕聲呼喚少年,就覺天旋地轉,魂飛魄散一般失了神智,一頭栽倒在石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