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湖之水溫養的雖都是名劍,又有不同。
北天池座下第一宗門,家大業大,弟子無數,修行的法門繁多。
洛芸茵出身在【執劍湖】,這座湖水修行的是執劍之法。
至於她身邊的兩個同門,多半是【禦劍湖】出身。
“洛姑娘向有好名聲,下回見了,可莫要對人家失禮。”
柳霜綾目光垂落。
一路上還有些時日,但有閒暇,該和齊開陽多說說這世間之事。
待自己回了洛城之後。
兩人或許再無相見之日。
沐夢真人不允他回紫溪山,獨自闖蕩世間,多瞭解些事情,總是好的。
至於像洛芸茵這樣的女子,沒來由地和人結仇,更不是好事。
“知道得很清楚嘛。”
正說著,洛芸茵從空中落下。
這一回她不禦劍光,來得悄無聲息。
齊開陽吃了一驚,本該喝問,但只縮了縮脖子,只做沒聽見沒看見,甚至連身體都挪了挪,巴不得洛芸茵的視線被柳霜綾擋住。
“洛姑娘又來了?
有什麼指教?”
柳霜綾亦驚奇她來無影,還能追蹤無誤。
只是聽她先出聲提醒,不見什麼敵意,遂笑問道。
“剛才氣昏了頭,人家可沒答應輸了就走!”
洛芸茵餘怒未消,蹙著寒煙眉,瞪著醉星目,氣鼓鼓地挨著柳霜綾坐下,道:
“人家說的可是,就算你贏了,我准許你一道同行便是!
我怎麼不能來?
呸,笨蛋,賴皮狗!”
“又不是我問的……”
齊開陽心中有鬼,只敢偷瞄一眼,正對著洛芸茵怒目瞪視,氣得呼吸急促,胸脯一起一伏,臉上一紅趕忙低頭,大氣都不敢吭。
“還不服氣是不是?”
洛芸茵被氣炸,這人占了自家便宜,居然還來害羞?
她手一招,從齊開陽身上飛出一縷紅色的絲線落在她手中,道:
“這都發現不了,丁點的能耐好意思吹法螺送柳姐姐回去!
哼,賴皮狗。”
平生第一回被人罵賴皮狗,還連著被罵了好幾回,齊開陽火氣也起,嘟噥道:
“沒見過人輸了還說話那麼大聲的。”
“你……好!
再來比過,這一回我丁點都不留手,非殺了你不可!”
洛芸茵煙眉倒豎起身就要動手。
她相貌本十分清甜可人,氣質兼具水樣的恬靜與寶劍的鋒銳,這一發起怒來,更加嬌俏不可方物。
齊開陽登時癟了氣,討饒道:
“好好好,你厲害你厲害,我不是你對手,求洛姑娘饒我一命。”
“你什麼意思?
肯認輸了嗎?”
“不是認輸,不打了行不?
方才你手下留情,我知道,否則我的傷可沒那麼輕,我是真心謝謝你啦。”
“那,送柳姐姐回洛城的事情怎麼說?”
“柳姐姐說了算,我一個鏢師,哪管得了這些。”
齊開陽縮了縮脖子,暗想名門貴女,發起脾氣來一樣的不講道理。
嗯,大姐發脾氣同是不講道理,看來女子都差不多,發脾氣的時候,莫要和她們講理。
自比鏢師,將柳霜綾和洛芸茵都逗得笑了,洛芸茵嗔道:
“還知道自己就是個鏢師,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什麼大人物。
哼,笨笨的鏢師,讓你押鏢,遲早失了手回去連底褲都賠乾淨。”
柳霜綾看她天真浪漫,十分可親,心覺喜歡,笑道:
“洛姑娘,究竟是誰請你送我回洛城?”
“不能說。”
洛芸茵搖了搖頭道:
“總之我不但不會害你,有我相陪,路上還可省去許多麻煩,柳姐姐應當明白的吧?”
“劍湖宗高第在此,還有誰敢欺我?”
“就是,還是柳姐姐明事理,偏有人不識好歹。”
洛芸茵想想,脾氣又發作,道:
“喂,又是誰讓你送柳姐姐去洛城的?”
“不能說。”
“你有什麼說不得的?”
“你就能不說,我不能啊?
什麼道理。”
齊開陽挺起腰板,終於敢不閃不避地直視洛芸茵,冷冷地道:
“我是個山野村夫,說了你也不認識。”
洛芸茵本就餘怒未消,見齊開陽出言頂撞,火氣更大。
可看見齊開陽清亮的目光,驀地察覺自家言語不妥。
此事多半涉及齊開陽師門或親族,這人看著土包子一般沒見過世面。
兩人交手之下,齊開陽的功法威力絕倫不說,還有眼力看破自家陣法,來頭恐怕不小。
齊開陽無意間觸碰洛芸茵,少女身上最寶貴美妙的地方之一,她豈不自知?
火氣如此之大,正因交手之下不僅沒占半點上風,還讓人占了便宜。
偏偏都清楚是無心之失,一肚子火沒處發洩。
齊開陽先前的樣子,自是心中有愧,此刻卻敢直視洛芸茵,正因少女火氣之下,觸及了他心中最神聖不可冒犯之事。
“行,你別問,我也不問了。”
洛芸茵情知失言,卻看齊開陽依然直視著她,嘴上雖是饒了人,心中卻想:還凶巴巴地看著人家幹什麼?
你碰了人家那……那裏……還想人家給你道歉麼?
柳霜綾不明內情,看兩人不再鬥嘴,松了口氣。
洛芸茵一路糾纏不休,但自她出現之後,麻煩事便消失不見。
又想以洛芸茵的出身,著實沒必要對自己動什麼歪腦筋,下套子。
真要是劍湖宗看上了柳家的靈玉礦,大可以光明正大地登門相商。
一念想通,便覺有洛芸茵相伴並不是壞事。
至於托囑背後之人有什麼目的,柳霜綾心中苦笑,到了洛城之後還不知會面對何等的天塌地陷,想那麼多幹什麼。
“時候不早了,我們走吧。”
齊開陽歇息片刻,身上傷勢幾乎自愈,起身道。
“走吧。”
柳霜綾得片刻安寧,有些懶洋洋地起身,離洛城越近,越覺足下有千鈞之重。
“讓你跟著而已,誰讓你發號施令了?
後頭跟著!”
洛芸茵挽著柳霜綾的胳膊,親昵道:
“柳姐姐,我們走。”
齊開陽撓撓頭,暗自撇了撇嘴,見二女一齊禦劍,洛芸茵還打了個法訣隱匿身形,只得踏步追上。
“他是……這樣跑的麼?”
洛芸茵大惑不解。
齊開陽對敵時可以淩空飛步,踏空而行,但擁有這等功法的人,居然趕路還是用兩條腿?
“不知道,遇見他後就一直這樣。”
“好奇怪的人。
柳姐姐怎麼認識他的?”
“萍水相逢。”
“萍水相逢的人,你能信得過?”
“我們不是一樣萍水相逢,我為什麼信你?”
“柳姐姐,你這話就不盡不實了。
我若不叫洛芸茵,和他一樣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野孩子,你還會信我麼?”
“好吧,瞞不過你。
這樣,若下月末我還有命在,我就說給你聽。”
柳霜綾淡淡一笑,此去一途,前路渺茫。
“好哇!”
洛芸茵被勾起好奇心。
她來之前就對洛城兩大家族知之甚詳,道:
“有些人亂嚼舌根子說你壞話,馮公子定然不會信那些鬼話。
柳姐姐你別擔心,我近日左右無事,回了洛城若有哪個不開眼的敢臭不要臉,尋你家的麻煩,我幫你打發了!
我實在不成的話,大不了飛劍傳書,請我娘來幫忙!”
“哪敢煩動前輩仙子大駕。”
柳霜綾憂慮之心不減反增。
洛芸茵還不知馮雨濤為人,更不知兩人感情,這還罷了。
更憂的是劍湖宗既已出手,背後還有哪些自己想都不敢想的高人正在蠢蠢欲動。
“我娘親修習劍心,最厭不平之事,一點都不麻煩。
我既然遇上了,若不報與她知曉,回去八成還得領罰呢!”
洛芸茵似對自己的出身甚是自傲,言語間挺了挺胸脯。
這一挺,就覺左乳上沿一陣酸癢,回身低頭又惡狠狠地瞪了齊開陽一眼!
這一路有洛芸茵相伴,果然幾處窺視的宵小不敢擅動,躲在暗處待三人過後自行退去。
三人行了大半夜,正是近醜末之時的中夜,忽一縷竹風之聲旋入耳中。
風過空竹,其聲悠悠,讓人心曠神怡,又讓人心中一蕩。
一聲,又是一聲,三聲過後,風過竹之音化作兩股。
一股低沉而舒緩,一股澄澈而激越。
兩股音聲原本只是嗚嗚而鳴,片刻後低沉舒緩的如神明低語,澄澈激越的則詭異多變。
齊開陽緩下腳步,側耳傾聽,片刻後卻面露迷茫。
柳霜綾與洛芸茵禦劍時被樂音吸引,均覺動聽悅耳,只盼著再聽一段。
忽而一聲霹靂般的雷吼,打斷竹音,二女一同驚醒。
竹音被吼斷之後,立刻大作,低沉舒緩的簫音如神諭,澄澈激越的笛音如鬼泣。
但二女被吼聲驚醒,忙運起凝心靜氣的法門,暫時不被竹音所擾。
二女忙按落劍光,見齊開陽怒目圓睜,正朝著四周虎視眈眈地張望。
“他竟能不被竹音所擾?”
洛芸茵越發覺得不可相信,急急輕聲詢問道:
“神簫鬼笛?”
“正是這兩位。”
柳霜綾秀眉蹙起,面色凝重無比,道:
“開陽,小心。”
簫有神性,笛具鬼音!
得柳霜綾確認,洛芸茵同樣緊張起來,玉手按在腰間的青玉葫蘆上,道:
“來找你的?”
“不知道。”
柳霜綾苦笑,這世間在某一時刻起,似乎全成了柳氏的敵人,或是意欲圍捕柳氏的獵手,她實在不知道還有誰不是敵人,還有誰可以相信。
兩股竹音並不停歇,始終在緩緩吹奏,時而如情人低語,時而如林海濤濤,時而又如湖邊漣漪,時而又像清風徐徐。
各式各樣的竹音,每一樣都是靜心養神的佳曲,可只需稍稍放鬆,便覺昏昏欲睡。
這一曲至今簫音多是合奏,當笛音強勁時,更讓人血脈湧動,有入魔之感。
“你們先走。”
柳霜綾聽了一陣,不知竹音從何處發出,深知這樣下去遲早要落入敵手,不願牽連二人。
“一起走。”
齊開陽最不懼便是攻擊神識之法,竹音對他影響最小。
可他神念雖強,只是自動護體,不知如何運用。
“我走不了的。”
“一起走。”
“你給我聽好!”
柳霜綾一把揪住齊開陽的衣領,道:
“神簫鬼笛是東天池門下高人,都有清心境的修為。
兩人連袂到此,我們萬萬不是對手,陷在這裏,只有一起倒楣。”
“有道理,我去搬救兵!”
比起齊開陽的懵懂無知,洛芸茵更知柳霜綾之心。
“不可,再等等。
這樣走不掉的!”
竹音空靈,自四面八方湧至,齊開陽正全力抗衡,深覺竹音無孔不入,只消有半點放鬆,就要陷入其中。
且竹音在四周繚繞,在他神識的感應裏如道道絲網,將三人牢牢困住。
他虎目四顧,似在尋著對手的方位,伸出一手道:
“把鴉羽給我,你取鱗片和朱丹備好。”
柳霜綾恍然大悟,急探法囊將鴉羽交給齊開陽,又取出兩枚熾火般的朱丹,一片碧玉般的鱗甲扣在掌心,另一只手牢牢捉住齊開陽的腰帶。
洛芸茵看著奇怪,那片鴉羽黑漆漆的,不明是何寶物,朱丹與玉鱗亦瞧不出有什麼高明之處。
這樣的東西就能應付大名鼎鼎的神簫鬼笛?
不知怎地,少女忽然想起那柄浮誇的銀裝鐧來。
柳霜綾看她狐疑,忙以眼色打量,要她抓牢了齊開陽。
少女百般不願,又被柳霜綾催促幾回,才依樣畫葫蘆,捉著齊開陽的腰帶。
竹音原本漫無目的地遍天悠揚,此刻逐漸彙聚向三人。
仿佛有兩位絕世高明的樂手,正繞著三人奏響簫曲,吹起笛音。
柳霜綾與洛芸茵頭暈目眩,齊開陽挺了一陣,踉踉蹌蹌。
【神簫鬼笛】絲毫不顧北天池的顏面,連洛芸茵都一同攻擊,毫不容情。
二女嬌軀漸軟,咬牙苦苦支撐。
那簫音帶著神性,如神王低聲傳令,讓人無可抵禦只得乖乖順從。
笛聲則如鬼哭,直哭得人肝腸寸斷,恨不得就此了卻殘生。
齊開陽呼吸漸漸急促,重壓之下同樣漸漸不支。
來敵的修為高過他太多,即使他的神識經紫府雷劫千錘百煉,終究仍顯稚嫩。
竹音縈繞,洛芸茵只覺眼皮像山一樣沉重,昏昏欲睡,捉著腰帶的手漸漸鬆開。
齊開陽察覺,當下顧不得許多,一把將少女的柔荑捉在手心。
又支撐了一炷香之久,竹音一曲將盡,尾音嫋嫋,餘韻不絕。
齊開陽腦中似被塊大石壓下,曲終人散,終曲之時,正是曲意最深之刻,常令人陷入回味之中忘卻外物。
洛芸茵已然難支,柳霜綾的神念經曆【入夢】的錘煉,近來又修習呂祖的【紫府天羅經】,苦撐至此,幾至極限。
“就是現在!”
齊開陽斷喝一聲,這一分心吼出霹靂之聲,腦中如被千針紮透,痛不欲生。
柳霜綾再被吼聲驚醒,忙運元功!
朱丹彌漫出一陣異香,香氣鑽入鼻尖令人神清氣爽,精神一振。
那香氣甚至將鬼笛中的森森邪氣一驅而盡!
洛芸茵問得異香,神智清明,鼻尖卻覺火辣辣的,如被烈火燒過。
此刻麒麟鱗上的紋路射出毫光,發出無可匹敵的威勢,令百獸垂首,神王拜服,簫音中的敕令在這股威壓之下消於無形。
洛芸茵驚詫莫名,就見齊開陽大喝一聲,張開掌心,真元灌注,黑漆漆的鴉羽發出烏金色的光芒爆開,黑羽上的根根纖毫撲騰如展翅。
少女險些失聲脫口而出:
“金烏羽?”
那黑羽的漫天金光衝破了天際,帶著三人沖天而去,只眨眼間就仿佛破開了虛空,不見蹤影。
在三人被截下的五裏之外小山,林木叢中,一人收起根碧簫,低聲道:
“玉麒麟的鱗片,玄鶴內丹,還有金烏之羽,我看……”
“錯不了了。”
另一人將一杆白笛別在腰間,道:
“道生的修為就有這般強悍的神識,那個人,要回來。”
“我們即刻回報尊主。
她的弟子既然已經現身,她不久後一定會現世。”
“呵。”
白笛主人苦笑了一下,道:
“希望尊主不要急著殺這小子,否則,我們的小命保不了多久。”
“就算不急著殺,這世上人的命,又有多少能保得下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