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為僧落座,先謝過柳霜綾援手之恩,又問起齊開陽這一趟出山的經過。
卓亦常皺眉,朝柳霜綾張了張嘴,看嘴型正是“要糟”二字。
齊開陽簡述著說下去,說到遇見花蜂時他已身死,無為僧問道:
“為何?”
齊開陽只好詳說了一遍,又說到趕往武州安村,入昏莽山時感應不爽,無為僧又問道:
“為何?”
齊開陽一路說,無為僧一路問為何,柳霜綾恍然大悟,終於明白他為何法號無為。
在無為僧一路的問題中,齊開陽原本的簡述變成巨細靡遺。
直說了個把時辰才說完,無為僧終於問清,心滿意足,起身道:
“貧僧還有功課未修完,先行一步。
柳檀越若無急事,還請多盤桓幾日。”
說罷飄然而去,頗有出塵高僧之態。
卓亦常立刻起身,道:
“我娘還在等我,二哥,小弟也回去了。”
“去吧去吧,做兄弟有今生沒來世,我謝謝你啊。”
“嘿嘿,不謝不謝。”
卓亦常跳起身,三步並作兩步消失在雲霧中。
“你大哥一直這樣?”
柳霜綾耳邊還有為何兩字不斷繚繞,頗覺暈頭轉向。
“是啊,從前他法號叫無為,成天什麼事情都要問個清楚明白。
他師傅都受不了,給他改了個法號叫無為,提醒他少問幾個為何。”
齊開陽撓撓頭,道:
“走吧,我們趕緊回去,回得晚了大姐更要發火。”
“你兩個兄弟也不錯呀,讓你大姐先等一等,氣說不定就消了些。
就算沒消,你可以往他們倆身上一推,你大姐總不會怪他們和你聚兄弟之情吧?”
“那是,他們本來就打的這個主意。
好兄弟嘛,總得幫著分擔一點。”
齊開陽領著柳霜綾踏入雲霧裏。
雲霧只是遮蔽視線的薄薄一層,穿過後眼前現出一座小村。
道路開闊,車馬往來運著貨物,行人挑著擔子。
每個人家都有單獨的院落,有些在采桑,有些在釀酒,有些舂米,有些織衣,有些摘果。
每個人都在忙碌,每個人都有手中的活計。
“開陽,回來了?”
齊開陽的出現讓村民們都熱絡地招呼,他們並未停下手中活,只是遠遠地大聲呼喊。
每個人臉上都洋溢安寧的笑容,讓柳霜綾想起安村來。
表面上看去,兩地唯一的不同,安村都是平民,而這座村落裏人人都有修為,無論垂髫幼子還是正值青壯,有些耄耋老者意味深長地看著柳霜綾,目光中閃爍著看透世情的智慧光芒。
“怪不得你對安村這麼在意,原來如此。”
柳霜綾豁然想通。
“回到家,我才剛剛想明白。”
齊開陽道:
“安村的疑惑,我也想明白了。”
說話間來到村落中央,一座大院立於其間,道路四通八達,院落也格外地寬敞。
柴門後一條石子路通向六間屋舍,院東一座小亭,亭子裏一張木桌。
西邊的角落裏又擺放著七八塊石磨。
一名女子背著身,在灶台旁忙碌著。
氣鍋蒸的,油鍋炸的,水裏煮的,柳霜綾初看之下,怕不有七八樣菜色。
女子背影苗條,一頭水亮的長髮直落腰際,荊釵布裙,手腳十分俐落。
“大姐!”
齊開陽推開柴扉,嗅了嗅空氣中的香味,饞得口角流涎。
“回來了?”
女子頭也不回,滋啦一聲將一盤肉倒入油鍋中,冷冰冰道:
“回來就自己回來,為何還要帶個人?”
齊開陽朝柳霜綾咧了咧嘴,做個鬼臉,道:
“洛城柳氏,柳仙子,前頭她非要跟著我,我打又打不過,跑也跑不贏,沒奈何只好讓她跟著。
後頭多虧了她,否則我未必回得來。”
“打不過?
跑不贏?”
女子朝爐中打了個法訣,火焰升騰而起,她猛火快炒,熟極而流地放入調料,幾下就起鍋呈盤,轉過身斜乜柳霜綾,道:
“那你幹麼不殺了她?”
“也不必吧……”
齊開陽尷尬地苦笑了一下,道:
“我家大姐,楚明琅。”
“楚姑娘。”
柳霜綾欠身一福,見楚明琅的目光甚有敵意,微笑道:
“是我看他的功法特異,一時好奇心起,楚姑娘莫要怪罪他。”
“誰要你來心疼他?”
楚明琅凶巴巴地一瞪柳霜綾,轉向齊開陽柔聲道:
“自去領一次小罰。”
柳霜綾看這姑娘鵝蛋臉龐,天庭飽滿,細柳長眉,一雙媚目又圓又大。
生氣瞪起時圓睜,柔聲說話眯起時細長,竟是攝人心魄的吊梢鳳目。
朝柳霜綾一瞪,雙目會放電一般讓柳霜綾都覺窒息,若是男子被她的電眼一瞪,豈不骨酥筋麻?
那秀挺瑤鼻,圓潤鼻翼,豐滿的雙唇配上吊梢鳳目,像個瓷娃娃一樣美麗。
比起她的容貌,楚明琅的聲音更加動人。
即使凶巴巴,冷冰冰,喉間的音調依然如黃鶯出穀,清脆甜美。
這是上天吻過的嗓子,柳霜綾忽然有個衝動,想聽一聽她的歌聲。
“原來成天和這樣的美人兒生活在一起,難怪見到我時的目光一點不讓人討厭。”
品慣了美味佳餚,再好的酒菜放在眼前,也只會欣賞品味,絕不會狼吞虎嚥地失態。
美人也是如此,楚明琅姿色絲毫不遜柳霜綾,齊開陽自不會被美色攝去神魂。
楚明琅動作奇快,一塊塊食材在她手中切細,變薄,兩下又炒好一碟。
柳霜綾看她雖凶巴巴的,卻半點不讓人討厭,心想今日前來作客,不好幹看著,伸手想去端菜。
“放下!
關你什麼事了?”
楚明琅一掌將她拍開,拿著一碟青蔬砰地摔在桌上,碟中青蔬紋絲不動,喝道:
“坐在這裏等著!”
齊開陽吐個口型——“聽她的”,自去院子的角落。
角落裏放著七八塊雲白色,發著微弱晶光透亮的石磨,柳霜綾一入院子就注意到其間蘊含的靈氣稀薄而不外露。
齊開陽兩腋各夾著一塊磨盤,下頜又夾起一塊,吐氣開聲,雙腿顫抖著極艱難站起。
“太古雲母?”
稀薄的靈力,極沉的重量,柳霜綾雙腿也抽了抽。
這種奇石靈力稀薄,不是煉製法寶的好材料,可只是磨盤大小的一塊卻重達千斤。
齊開陽一下舉起三塊,尤其下頜夾著的那一塊更是艱難無比,牙關爆豆似的咯咯作響。
只是一個起身,少年已滿身大汗。
楚明琅回身看了看齊開陽,目露不忍,可又極快地回過頭去,手頭的動作更加快了些,一道道菜流水價地端上來。
柳霜綾看她右手抄著一把大板刀,刀鋒極快地切落,將一塊白嫩嫩,水彈彈的豆腐切得如頭髮絲般粗細,神乎其技,心中暗贊好刀法!
最後這一碗白雲豆腐上桌,齊開陽死死咬著牙關重新伏低,將三塊石磨穩穩放在地上,旋即脫力地一跤坐倒。
前後三炷香的時分,少年要了命似的大口大口地喘氣。
“去洗一下,來吃飯。”
楚明琅貌似冷酷無情,也不等齊開陽喘一口氣就下令。
齊開陽不敢違抗,咬著牙掙扎起身,踉踉蹌蹌地向屋後爬去。
不知道觸動了什麼機關,齊開陽沐浴的地方轟隆一聲大響,像九天瀑布直落入地,遙遙聽得齊開陽一聲痛苦的悶哼。
柳霜綾精通水系功法,聽那水流衝擊的聲響,想必齊開陽苦不堪言。
柳霜綾一驚站起,楚明琅寒聲道:
“坐下!
你要呆在這裏,就別管閒事,少說話,最好一個字也不要說,我不想聽。”
“原來沐浴也是懲罰?”
柳霜綾一瞬了然,難怪齊開陽一提起懲罰就抓頭,這才只是一個小罰而已,後面不知道還得吃多少苦頭。
“他自作的,不關你事。”
楚明琅待她敵意甚深,柳霜綾看出了些什麼,微微一笑並不介懷。
待齊開陽沐浴完出來,雙腿哆哆嗦嗦。
一桌子七個菜,兩個湯剛好稍涼了些,正宜食用。
齊開陽端過飯碗,抄起筷子就要大口吃進肚子裏。
“啪!”
楚明琅持筷子在他手上重重敲了一記,打出兩條紅印,斥道:
“出去一月,又野了是不是?”
嘴上一邊罵,手上一邊打,香噴噴,油燦燦的雞腿已夾到他的嘴邊。
楚明琅道:
“吃飯就好好吃,把飯吃好,吃香,急什麼?”
“是。”
齊開陽異常乖巧,正襟危坐咬住雞腿,大大撕下一片,在嘴裏細嚼慢咽。
“吃吧。”
楚明琅夾起另一只雞腿送到柳霜綾碗裏,道:
“謝謝。”
一桌子菜肴散著奇香,只聞著就知是仙珍玉肴,柳霜綾早被勾起饞蟲。
她夾起雞腿道:
“多謝楚姑娘款待才是。”
噴香的雞腿肉質緊實彈牙,經楚明琅巧手烹飪,去其腥,迫其香,入口幾乎滑進肚子裏。
除了她廚藝超凡之外,也仗著這只【桃都天雞】原本的鮮美滋味。
柳霜綾從鼻腔裏哼出贊聲,迫不及待地再吃了一口。
“慢點,別噎著了,喝口湯。”
楚明琅又盛了碗白雲豆腐湯,看齊開陽乖乖地深嘗慢食,這才舉起筷子自家慢慢吃了起來。
米是靈氣溫養的靈米,白雲豆腐用的是金龍豆。
取豬首魚身的鱄魚首身分離,豬獸做了個醬爆豬頭肉,魚身清蒸,諸懷牛只取骨髓煎蛋。
最厲害的一道,割夫諸鹿身上肥瘦相間的部分,以梅花,綠欖醃制後蒸熟,鹹香得宜,鮮嫩無比。
柳霜綾從未想過有這麼多花樣,更想不到這些罕見的災凶異獸在此不過是口中食。
三人細細品嘗,將一桌子菜肴吃得乾乾淨淨。
齊開陽收拾好了碗筷,這一頓不僅滋味鮮美,更大補元氣,又見他神采奕奕。
“師傅在等你,先去吧。”
楚明琅道:
“師傅讓她也一起隨你上山拜見。”
齊開陽原本心下惴惴,聞言如蒙大赦,忙喚上柳霜綾,道:
“那我們先去拜見師傅,回來還有好些話要跟大姐說。”
“快去吧,莫讓師傅久等。”
楚明琅一眼看透他的心思,凶巴巴地白了他一眼。
兩人離開院落,向西面的山腳行去。
“楚姑娘也不算多凶呀?
也沒罵你兩句,你們三兄弟怎地都這般怕她生氣?”
“不知道啊,今天日頭打西邊出來了,往常不這樣。
要是誰犯錯惹急了她,可不是這樣輕描淡寫。
難道這幾日她生氣不是我的緣故?”
齊開陽正百思不得其解,想到好像逃過了一劫,如釋重負。
“她疼你得很。”
柳霜綾幾已猜到緣由,有片私心不肯明說。
但若要她說背後楚明琅的壞話,卻也不願。
“我知道。”
齊開陽笑道:
“我們這兒都這樣,好歸好,罵歸罵,罰歸罰,凡事講個道理,又從來不混為一談。”
“你就是這樣被教導出來的好弟子。
但願天可憐見,八九玄功也困不住你。”
柳霜綾心中暗忖,除了難以理解為什麼要傳【八九玄功】給齊開陽之外,更覺執掌這方天地的前輩高人可親可敬。
她捋了捋長髮,整了整衣衫,道:
“凡事分清了,不溺愛,也不被情緒牽連,我覺得挺好。
噯,我這樣,清不清楚?
好不好看?”
“你?你好不好看自己不知道啊?
還要人來說?”
齊開陽奇怪地看她一眼,覺得這話問得沒頭沒腦,打量了一番道:
“這世上美貌能如我師傅,大姐的女子屈指可數,你真算得上一個。”
“哎呀,誰問你這個!”
柳霜綾嗔怒頓足,酥顫顫的胸脯一抖,嬌媚不可方物,讓齊開陽看得呆了。
女郎被他眼神看得發慌,知道方才之狀不妥,又得他衷心稱讚,頗為受用,忙道:
“去拜見前輩,要你看看我這樣會不會失禮,要不,我再上個妝,更顯莊重。
啊……前輩原來也是女子。”
“那你說清楚啊……”
齊開陽臉上發紅,心口砰砰大跳,忙轉過目光,道:
“不用,師傅不看這些,她常說一個人乾淨整潔就好。”
山腳下立著半塊石碑,年代久遠,碑面滿是斑駁,碑上的字跡更不可辯別,青石山路就從石碑旁隱入山林。
踏上第一塊青石板,便覺眼前稍暗。
茂密靜謐的山林似遮蔽了陽光,屏去了世外喧囂,幽幽靜靜。
徐徐的山風穿林過葉,若悅耳的輕柔歌聲緩奏。
柳霜綾深吸了口氣,山中靈氣之濃郁,幾乎凝若實質,就是洛城柳氏掌控的靈玉礦井裏,也遠遠不如。
青石山路旁各色奇花異草,林中壽羊靈狐穿行,轉了幾圈,梧桐枝頭上還停著一雙彩鳳。
目光流連間,前方的萬仞山崖旁,一只玉麒麟獨臥正酣。
山崖流雲處,兩只玄鶴展翅翱翔,一群靈猿正順著藤蔓攀援而上。
那夥靈猿生著兩只白耳,伏行人走,柳霜綾認出是異獸狌狌。
柳霜綾第一次見到這麼多靈禽異獸齊聚一山,看得咋舌不已,更不知齊開陽的師傅來頭有多大,才能佔據這方仙山。
“這等身家,比起四天池也不遑多讓,這位前輩究竟是誰?
這裏又是哪處聖地?”
柳霜綾絞盡腦汁,全無印象,好像世上忽然多了這麼一處仙山,超然脫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