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啊,他也不過四九而已。”
沐夢真人起身,拍了拍齊開陽的肩膀道:
“孩子,對自己有些信心。”
“徒兒從來沒有懷疑過,師傅不會害我。”
“這話對,也不對。”
沐夢真人捧著齊開陽的臉頰道:
“從前你還小,很多事分不清是非,為師替你做決定。
為師當然不會害你,但今後你會遇見很多為師都分不清,不能告訴你是對是錯的事情。
你要自己睜亮了雙眼,自己看清楚,自己下決斷。”
齊開陽心頭狂跳,沐夢真人話中之意很是直白,他又是期待,又是不舍。
還想說些什麼,沐夢真人擺了擺手道:
“你們這三月都不用下山,就留在我這裏修行。
柳姑娘,【紫府天羅經】裏有不明白的,從前修行有什麼難題盡可來問。
明琅,你也在這裏,有段時間沒有考察你的修行了。
開陽,這三月,為師把【八九玄功】口訣全部傳授給你。”
“是。”
“多謝真人。”
接下來的三月,師徒三人並柳霜綾一同在曲寒山上渡過日暮星辰,露白月明。
齊開陽與楚明琅久曆此事,一如平常。
柳霜綾則如做了大夢一場,沐夢真人的修為見識遠超從前所知,字字珠璣,一針見血,柳霜綾所得之大難以想像。
柳霜綾問起疑點,沐夢真人從不言細則,任何小小問題都能被她引入大道精義上去,柳霜綾每每都有頓悟之感。
三月修行雖未讓她修為大增,但眼前展現了一條通天大道,受用無窮。
偶爾撞見楚明琅,她都拿著那把大板刀不停地切菜。
切方塊,切絲,切條,切碎丁,反反復複,每回看見都是如此。
柳霜綾心中好奇,又不好多問,只每回看她都是額角香汗淋漓,被一雙細柳長眉擋住,從兩頰旁涔涔而下。
齊開陽每日晚膳時才露面,齜牙咧嘴,痛苦不堪,甚是虛弱。
當著沐夢真人的面,齊開陽吃飯時急了,楚明琅照樣毫不客氣地啪一下敲去。
三五回之後,齊開陽再是饑餓疲累也不敢了。
“吃飯就把飯吃香,今後到了哪里都要記得,做一件事就做好!
萬萬莫要做一件事,結果冒出三五件事情來。”
沐夢真人說的話與楚明琅大體相同。
柳霜綾細細品味,平實的話語裏包含著多少道理。
回想幼時有一回去拿硯臺,結果不慎將硯臺摔碎,結果僕從又是掃清碎屑,又是揩抹墨蹟,又是給她換衣,可不就是一件事變成三五件事?
小事還好,若是大事漫不經心要惹出多大的禍端?
話說回來,小事做不好,大事又怎能做得好。
這三月時光很是漫長,又像一眨眼而過。
轉眼到了柳霜綾的歸期,女郎面色鬱鬱,依依不捨與沐夢真人拜別。
“不用拜別,若有緣自當再會,你們這就下山去吧。”
沐夢真人將案臺上一張寫了墨蹟的紙頁抽出,折成一只紙鶴遞給齊開陽,道:
“柳姑娘把你完好無損地送回來,你也要把她完好無損地送回去。
記得了?
若遇十分難處,可對紙鶴說清所求後放飛,自然有人來相助。”
“弟子記得。”
“很好,紙鶴只能用一回,慎用。”
“是,弟子送柳仙子回府之後,便即回山。”
“回山?
誰要你回來了?”
“啊?”
“到了洛城,柳姑娘若要留你,你就在洛城住下。
若不留你,天下這麼大,你愛去哪去哪,就是不許回來。”
沐夢真人揮了揮手道:
“還愣著幹什麼?
快去吧。”
“是。”
齊開陽萬萬沒想到這就出山,只覺世間茫茫之大,卻不知何處去。
師命不敢不尊,只能離山。
楚明琅剛拔步,就被沐夢真人喚了回去不許相送。
少女嘟著唇滿腹委屈,取出個包裹遞給齊開陽,絮絮叨叨地交代了無數衣食住行之事。
齊開陽一掂包裹,就知是她前些日子趕織的衣物,心中甚暖。
一想自幼起但凡稍有差錯,就要被一頓痛罵,卻又始終待自己無微不至的大姐分別,心中戀戀不捨,灑淚拜別。
來到千溝萬壑崖前,異獸們似都知曉齊開陽即將離開,群群聚在一起等候。
除了三月之前見過的,柳霜綾還見了一對金烏,一只老龜,一尾老黑牛,一頭灰狐。
“開陽。”
“餘兄。”
玉麒麟揮舞著爪子,獬豸趴在它身旁打著響鼻,靈禽異獸們俱候在一旁。
齊開陽見了這陣仗,眼圈又紅,連連拱手作揖。
“啊喲,大好男兒漢哭什麼,也不羞?
又不是沒有再見之日。”
玉麒麟哈哈大笑,但見齊開陽真情流露,也覺感念,道:
“傻小子,好好送柳姑娘回府,別想些有的沒的。
時候一到,自然相見。”
“有餘兄這句話,我踏實多了。”
齊開陽也笑了起來。
“小狐狸,還不去?”
玉麒麟號令之下,灰狐上前繞著二人轉圈嗅了嗅,呵出一口氣。
都說狐狸身上氣味濃重,呵出氣想必也輕不到哪里。
兩人莫名其妙,柳霜綾還是忍不住抽了抽瑤鼻,倒無異味。
齊開陽忍不住問道:
“胡先生,這是何意?”
“沒什麼意思。”
灰狐口吐人言,蹦回獸群裏。
獬豸起身,道:
“開陽,離了山路途就沒那麼平坦,一路小心在意。
世人繁多,是正是邪,不但要用眼,更要用心。
若世人皆被蒙蔽了雙目,你定要記得,用自己的心去尋找一線光明!”
獬豸神獸明辨是非,齊開陽躬身受教。
玉麒麟道:
“真人有令,你們早些離去。
柳姑娘,相識一場,也沒什麼好東西,這個就當贈禮吧。”
玉麒麟探爪在胸口處揭下一塊鱗片遞過。
只見其大如碗,烏綠色澤,靈光燦燦,瑞藹紛紛。
柳霜綾嚇了一跳,連連擺手道:
“不成不成,餘真君這麼大的厚禮,小女子不敢要。”
“拿著拿著,都揭下來了,我還安得回去不成?”
“那……小女子真不敢要,給他好了。”
“他?
他不准用!”
玉麒麟將鱗片一拋,柳霜綾伸手接過,心中一動。
沐夢真人不准齊開陽用法寶,玉麒麟贈與如此珍貴之物,當然不是因為和她的一面之緣。
於是收好,道:
“多謝餘真君,小女子會善用。”
老龜慢騰騰地爬上前,慢騰騰伸長了脖子從背上咬下一片龜甲交給柳霜綾。
接下來金烏贈了一片黑羽,老牛斷下一截牛角,彩鳳繞著二人打轉,灑下一片靈光,玄鶴雙童子各吐出一顆朱丹,柳霜綾全珍而重之地收好。
齊開陽再度拜謝,揮手下山。
“你…就…說…兩句…話…啊?
小氣…”
老烏龜慢騰騰地譏諷獬豸,獬豸大嘴一撇,道:
“我這一句話,他受用一輩子,比什麼都好。”
轉頭見玉麒麟遠遠望著齊開陽離去,竟有依依不捨之意。
一時心中大奇,伸蹄子在它胸口揭去鱗片之處一戳,道:
“這不疼麼?”
“噝……”
玉麒麟倒抽一口涼氣,臉上肌肉顫抖,鬍鬚飛揚,大罵道:
“你再碰老子吃了你!”
齊開陽與柳霜綾回到村落拜訪卓府,只有卓媽媽一人在家,卓亦常三日前被五經先生喚去至今未歸,說還得一兩月。
再拜訪無為僧,他也與無胃僧閉關修行,不曾得見。
順來時路徑攀上半山,村落又隱在雲霧之中,只山腳下的那間茅屋依然冒著嫋嫋炊煙。
猶記得來時這件茅屋也是冒著炊煙,彼時不見他人,只有卓亦常。
今日卓亦常不在,茅屋空空落落,炊煙猶在。
轉過山石離開這片桃源仙境,回到斷魂崖底。
兩人行過丫丫叉叉的枝葉躍上崖頂,齊開陽心中任由別離的憂傷,但想今日之後便可見識天下之大,心中也有踴躍之情,道:
“柳仙子,你要幾日之內返回洛城?”
“五日。”
柳霜綾淡淡道:
“你要是想四處走走看看,不必陪著我。
五日之後你何時想來,我都在洛城恭候。”
“好啊。”
齊開陽咧嘴笑出一口白牙,道:
“還真的想到處走走看看。”
“那……就此別過,洛城再會。”
柳霜綾離開仙境之後更覺心神不寧,對回到洛城更有抗拒之意,著實不願意齊開陽同行。
聞言點點頭,翻出冰魂雪魄劍,使出全力禦劍飛行離去。
劍光如奔雷,須臾電射出百餘裏。
柳霜綾悵然若失,心亂如麻,劍光也慢了下來。
忽有所覺,回頭一看,齊開陽足踩金光踏空而行,不疾不徐地跟在身後。
“你跟著我幹嘛?”
柳霜綾滿腔怨氣沒來由地發洩出來,大聲喝道。
“誰跟著你了?
我自要去洛城一行,怎麼啦?”
齊開陽怪聲怪氣地叫道:
“我雲遊天下,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全看興致,你管得著嗎?”
“你……噗嗤……”
柳霜綾冰融雪化,笑意妍妍白了他一眼道:
“學人家說話,不要臉。”
停下劍光,柳霜綾跳下地來,歎了一口氣道:
“慢慢走吧,我……不想那麼早回去。”
洛城離此雖還有三萬裏之遙,柳霜綾可禦劍,可駕乘黃,齊開陽功力大進,全力奔行最多兩三日就能趕到。
齊開陽散去金光落地,跟著她信步而行,喃喃自言道:
“跟我說說你家?
還是等我自己去看?”
“先別問了。”
柳霜綾回頭看了眼稚氣未脫的齊開陽,道:
“你在仙境裏超脫世外,這世間遠比你想像的複雜得多。
還記得安村麼?
那只是一個小小村落就有諸多是非。
洛城還不是最繁華的城邦,比安村怎麼都要大上數千倍。”
“不說就不說。”
齊開陽撇了撇嘴,道:
“這些日子師尊每回說起你,都話中有話,一說起洛城你就不開心。
不能先和我說說嗎?
我們還是不是朋友了?”
“你永遠要記得一件事!”
柳霜綾一字一句,聲聲入骨地咬牙道:
“我是馮夫人!
你想過沒有,回到洛城,我還能這樣和你呆在一起?
旁人要怎麼說我?
怎麼說你?
回到洛城,我可能再也不能離開柳府,一直到某一天我嫁入馮府……或許數百年,數千年後我們偶爾還會遇上,那時候,我們遠遠地揮揮手?
還是能像現在這樣說話?
還是某一天,我們又在入夢之中,一起同甘共苦麼?”
柳霜綾目含珠淚,壓抑已久的情緒忽然爆發,長長的一段話直如啼血般悲傷。
齊開陽呆住,他情竇初開,懵懵懂懂,還不識情意。
只在內心裏隱隱覺得和柳霜綾在一起時親切舒服,分開時便覺不舍。
這樣熱辣辣的心裏話從未有人對他說過,第一次聽得腦中發暈,竟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對不住,我心情不好,剛說了夢話。”
柳霜綾兩顆珠淚滾落,被她迅速一把抹去,深吸了口氣道:
“不過有一句沒說錯。
你要跟著我,可以,但是從此刻開始,我是馮夫人,莫要叫錯了。”
“好。”
齊開陽酸楚翻湧,難過得胸口像堵了一塊大石頭。
憶及離山之前,沐夢真人吩咐他到達洛城之後便自尋去處。
當時還天真地想柳霜綾自會留他在洛城,屆時可看人間風情,可品世間繁華。
這一刻才知離開了仙境之後,天地之大,竟無處可去。
他亦覺鼻尖難受,狠狠一咬牙,辨明了方位,當先向西北方跑去。
少年跑得並不快,柳霜綾很快就跟了上來。
此刻二人尚在紫溪山中,林木蔥蘢,齊開陽當先開路,躍高縱低,踏枝而行。
柳霜綾跟在身後,恍然間仿佛回到兩人結伴而行的昏莽山。
緩緩奔跑半日。
兩人之間一言不發。
再跑半日,就將離開紫溪山。
齊開陽忽然轉了個彎,向西奔去。
柳霜綾唇瓣動了動,道:
“你去哪兒?”
“來紫溪山那麼久了,你不想去紫溪看一看?”
齊開陽不回身,足下不停。
柳霜綾心中柔情湧起,竟萬分想去紫溪再流連一番。
紫溪山就像世外桃源,離開了這裏,一切都將重歸現實。
若這是一場夢境,她實在不想就此醒來。
鬼使神差般跟在齊開陽身後一路行去。
水聲潺潺,輕柔如母親的安眠曲。
轉出山林,一條細長的小溪在眼前流過。
水底長著叢叢水草,將整條小溪映成紫色。
齊開陽尋了塊大石坐下,聽著這水聲心神也安寧許多。
柳霜綾足下遲疑,終究還是坐在齊開陽身邊。
兩人看著明鏡似的流水緩過,幾朵落花鑲嵌在水面之上,順著溪彎流向遠方,終於無影無蹤。
兩人心意相通,一直看著這些落花,目力不能及之後,一同想起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來,剛剛鬆快的心情又覺沉沉的。
齊開陽始終沒再正眼看柳霜綾,但目光垂落,紫溪中倒映出她的倩影。
女郎側身而坐,俏臉含霜,唇角帶著抹微笑,不知想起了什麼。
齊開陽默默無語,不知該說些什麼。
正為難時,柳霜綾打開寶囊,將麒麟甲,龜鱗,朱丹,黑羽,牛角取出擺在面前。
諸般異獸的身體發膚,皆為至寶,女郎道:
“這些……有什麼妙用?”
當下再無更好的話題,齊開陽終於振作精神,道:
“餘真君修行萬餘年,神通廣,且麒麟是瑞獸,定然有些什麼不可思議的神通,助你逢凶化吉。
龜玄真年歲比餘真君還大,你剛才見的是它的化形,真身就像座小山,這片龜鱗一定堅不可摧。
玄鶴童子體內時刻都以真火煉製丹丸,玄鶴常食蛇蟲,這兩枚朱丹我猜可辟毒驅邪。
牛道長的角我最確定,一定可以穿山裂石。
至於金長老的羽毛,尚不知……要不要試試?”
“成,全試試看,危急時也好拿出來用。”
柳霜綾拈起黑羽,注入真元。
那黑羽上根根絲絨翩翩舒張,若展翅欲飛。
柳霜綾身體一輕,忙穩住身形,道:
“差點被它帶得飛起來。”
話音剛落,黑羽冒出滾滾烈焰,金芒帶著漆黑光輝,直沖天際。
柳霜綾大吃一驚,忙撤去真元,火焰自行消散。
抬頭看去,天空中的雲彩被燒開一個大洞,威力之大讓兩人心裏砰砰直跳。
正在此時,遠處的天邊忽然降下雷霆萬千,狂雷直如天牢一般驚天動地。
兩人圓睜雙目,正要看清發生了什麼,就見一道白光從狂雷中射出,直沒入紫溪山的密林裏。
“好厲害。”
話音剛落,雷霆散去,數十人在雲端現出身形,追著白光撞入紫溪山。
“是他?”
柳霜綾秀眉一蹙,道:
“我們走,少沾惹是非。”
“是什麼人?”
齊開陽剛想問清,白光穿林而出。
一只生著四條尾巴的狐狸渾身浴血,已看不清它原本的毛髮色澤。
四尾狐一邊亡命飛奔,一邊縮小身形如雞蛋大小,一下子鑽入齊開陽的袖口,瑟瑟縮縮道:
“老祖宗,救我。”
“你是誰?
我們為何要救你。”
老祖宗叫得齊開陽莫名其妙,但看白狐傷得極重,一時也不忍將它撇下。
“啊?你……你們是人?
你們身上為何有祖爺爺的氣息?”
此時密林中腳步聲甚急,一群人穿林斬枝地追來,白狐嚇得渾身顫抖,縮在齊開陽袖口裏不敢再言。
“胡先生?”
齊開陽與柳霜綾對視一眼,憶及臨行時灰狐在他們身上呵的一口氣。
心覺蹊蹺,對視一眼,轉身便欲離去。
這麼耽擱了片刻,身後厲喝聲響起:
“站住!
再敢動彈半步,立斬不饒!”
齊開陽心中憤懣,柳霜綾面蘊寒霜回過身來。
一人手持羅盤率先追至,見了柳霜綾愣了一愣,皺眉道:
“你是……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