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行了一段路,柳霜綾道:
“兩位不必再勸了。
這一家上下,只剩我還能待價而沽,要賣……也要賣個好價錢。”
“林少主的價碼,難道還不夠高麼?”
“夠高,但隨隨便便就賣出去,人家拿到了東西,未必肯付賬。
到時候,再去求誰呢?”
柳霜綾淡淡地說著,仿佛真把自己當做了一件貨物,心中卻想起了安村。
施捨得來的東西,永遠靠不住。
踏足安村時,柳霜綾也曾同情那些凡人。
光憑他們,就算知道被矇騙,多半忍氣吞聲,繼續被邪魔盤剝下去。
現在的柳家,在仙界頂尖的人物眼裏,和安村並無區別。
施捨一口得以苟全。
不過是得一夕殘喘。
“你們就算急著把我賣掉,不得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看上去更有賣相些?
再幫我物色一個好主顧,至少,我不會被人吃幹抹淨之後像條狗一樣被扔出來麼?
對了,傳我的令:即日起再有私通外人者,不赦!”
柳霜綾丟下一句話,自顧自走了,留下兩名族老面面相覷,面上一陣紅,一陣白。
走進三年未回的香閨,柳霜綾掩上門,背倚著房門慢慢軟倒,無數的委屈湧上心頭,終於忍不住埋首於支起的雙膝,嚶嚶啜泣。
此刻她覺得自己仿佛成了柳高陽,壽元將盡,新的境界遙遙無期,前途無路之下的絕望。
當年的柳高陽,還一息尚存,猛虎雖老,猶有餘威。
今時的自己……
今時,只能依靠自己。
用自己的雙手,讓人相信自己的實力與潛能,被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看中,當作奇貨可居。
柳氏,只剩下這一條生路。
想到這裏,柳霜綾抹去珠淚起身,不由又想起了齊開陽……少年不識愁滋味,可他這一生如履薄冰,比起他來,自己一個小小的柳氏又算得了什麼?
在曲寒山入夢之時,飽受雷劫噬身之苦同樣絕望,可熬過去之後,一切都有希望。
柳霜綾入城後,親口承諾五日後於城北五十裏設宴。
新任的家主既已應下,柳氏族人又全靠她撐著臺面,當然要盡心盡力地辦妥。
柳霜綾的確是整個世間都罕見的奇才,別說在柳氏,就算是最頂尖的宗門裏都要被悉心培養。
族老們聽進了她的話,賣力地籌備宴席,好讓她光鮮亮麗地登場。
可到了第二天,柳興杓便氣急敗壞來報:
“家主,我們選定的設宴之地今日被馮家的人強行占了。”
“什麼意思?”
“馮縛塵帶著人強佔了地,說他家後日要擺宴招待各路仙長。
族人與他爭執,反被打傷了六人。”
柳興杓氣得一臉白須顫動,道:
“馮縛塵還遞了請帖,請家主後日赴宴,這不是欺負人麼?”
“這樣……不必爭搶,就讓他們去辦吧,都一樣。”
柳霜綾想了想,打開請帖,見主人署名馮雨濤,道:
“幫我回贈一份謝帖,請馮雨濤後日城北相會,不見不散。”
“是。”
兩日時光悠忽而過。
柳霜綾起得甚早,起後調息運功三個周天,又不緊不慢地梳妝打扮。
直等到日近中天,這才離開閨閣,帶上早等得心焦的三位族老,離了洛城駕起七寶香車,向北面飛去。
近來聚集在洛城的修士足有數百人,並不是每一位都有資格參與,能成為馮家座上賓,都是有頭有臉的高人。
馮家擺足了排場,不在地面設宴,而是架起仙臺懸於半空之中。
仙臺上布雲鼓舞,再以香花瑤草點綴,直若仙境般美不勝收。
馮雨濤身為馮家少主,今日主迎來送往之事,早早到場。
馮家近來蒸蒸日上,不僅與東天池交好,主事洛城近在咫尺。
看時辰已近午,許多前輩仙長都已到場,柳霜綾依然不見蹤影,不由心中冷笑。
柳霜綾打的什麼主意,有見地者都能猜得到。
馮家早已研究得透徹,只等柳霜綾出招,自有備好的種種應對之方。
客席上東天池二使,爾雅教【吟哦四子】中的譚人之,方人也,楚地閣劉仲明先生,逍遙宗林明曜這等身份的人物都已入席個把時辰,賤婦居然還在擺臭架子!
馮雨濤惡狠狠地想道。
“劍湖宗洛仙子到。”
通傳聲響起,馮雨濤趕忙上前施禮。
洛芸茵只輕點了點頭,態度十分冷淡,視馮家如無物,道:
“柳姐姐還沒到麼?”
“尚未,在下已差人多番催請,不知何故。”
“嗯。”
洛芸茵看劉先生附近尚有空席,道:
“不請自來,還望勿怪,我找劉先生去。”
“豈敢豈敢,洛仙子令蓬蓽生輝,快請入座。”
看洛芸茵又是隨意點點頭便行,熟視無睹,馮雨濤心中暗恨,望著洛芸茵的背影露出噬人般的目光。
“少主,不可如此。”
身旁的族叔壓低了聲音道:
“忍一時之氣,來日一飛沖天,這樣的女娃兒不是任由少主隨心所欲?”
馮雨濤醒悟,忙換上謙遜的笑容。
又等了半個時辰,遠處才傳來乘黃悠鳴,柳霜綾姍姍來遲。
定了親的兩人見面,無比生份。
柳霜綾下了七寶香車,徑直從馮雨濤身邊行過,馮雨濤視若無睹。
“柳姐姐。”
乍見柳霜綾,洛芸茵連連揮手。
女郎心中一暖,微福回禮後偏了偏螓首。
少女心有靈犀,點了點頭,展顏一笑。
“他沒事。”
柳霜綾稍覺安慰,於是四面團團一禮,心中又想:
“不知道他養好了傷,會去哪里。”
柳氏同為洛城的地主,她的位置被安排在馮家族人左側,但四周空空蕩蕩。
落座之後,偏生其餘賓客位置的擺放好巧不巧,讓所有人的目光都彙聚在這一席。
仿佛強敵環伺,又像三堂會審時的人犯。
交頭接耳,指指點點,嗤笑鄙薄,還有幸災樂禍地看好戲,諸般目光,讓人渾身不自在。
柳霜綾面不改色地落座,媚目凜然,直視著所有人的目光。
賓客們見她這般模樣,又紛紛猜測,不知是她寡廉鮮恥呢,還是確然問心無愧。
宴請名單上所有人均已到齊,馮雨濤正欲入席主持,又見家僕急匆匆前來,道:
“少主,忘憂洞洞主與千嶂島島主求見。”
“哦?”
忘憂洞主步雲階與千嶂島主泣蛛仙管靈君俱是方外散修,行事亦正亦邪,往日和馮家可從沒有什麼交道。
但這兩位都是清心境高人,馮雨濤不敢怠慢,忙道:
“快請。”
管靈君面容姣好,面色卻如塗豆青,陰沉著臉不露半點笑意。
“馮公子,叨擾叨擾。
我二人路過洛城,聽聞馮公子將迎娶佳人,說不得,這就來湊湊熱鬧。”
步雲階腆著個碩大的肚皮,見面先拱手,又指了指了宴席道:
“難不成今日就是佳期?”
“這……非也。”
馮雨濤面色尷尬,更覺顏面大失,心中更恨柳霜綾,道:
“唉,說來家門不幸。
不瞞兩位,今日馮某遍邀高人作證,正為分說我那未婚妻水性楊花,令家門蒙羞一事。”
“還有這等事?”
步雲階驚道,嘖嘖連聲:
“這等女子,萬萬要不得!
蛛仙,怎麼說?
人家的家事,還看不看了?”
“既然來了,當然要看看。”
管靈君說話甕聲甕氣,聲音尖細,聽著叫人寒毛倒豎。
“正是!
兩位還請入席。”
“不忙不忙,還有幾位好友未到。”
等了半炷香時分,步雲階遠遠招手,道:
“看,來了!”
喜苦二仙,歃血浮屠,俱是正邪難分的人物,這三位倒還罷了。
最後一位老者鶴發蒼蒼,面貌卻僅三十上下,走起路來卻是一步一停,仿佛拍棋落子時的一頓。
馮雨濤驚疑不定,再看片刻,才確信這位正是龍棋山【墨鱗叟】諸葛觀棋。
“得謁諸位前輩高人,晚輩幸甚,快請入席。”
馮雨濤暗覺奇怪,這些人與馮家平日素無往來,為何忽然到此。
他們修為高,尤其是諸葛觀棋,千年前就已步入凝丹之境。
但一貫行事怪異,難以交往,莫不是攪局來著?
又想今日有東天池二使,吟哦二子與劉先生在此,家中老祖坐鎮,也不怕他們。
馮家早為六人加了席位,諸葛觀棋目光一掃卻道:
“老夫不喜歡和人擠在一起,那裏人少,去那裏坐。”
馮雨濤面色不鬱,諸葛觀棋指的正是柳霜綾身側的空位,他推脫道:
“幾位前輩,席位已設下,不好挪動。”
“不必麻煩,我們自備。
空手上門,還要白吃白喝麼?
嘿嘿,貧僧吃得一桌子鮮血,有人未必看得慣,躲遠些!”
不理馮家人的安排,【歃血浮屠】青空僧自顧自來到柳霜綾身邊,手一拂,桌案,肉蔬,碗杯,一應俱全。
六人就在此桌落座,各自掏出一只酒壺,觥籌交錯,各飲各酒。
席間高人自重身份,不願和這些行事怪誕者交集,只遠遠拱了拱手。
宴席既開,酒食流水價地送了上來,唯獨柳霜綾桌前空空蕩蕩,連個碗碟都無,馮家似刻意羞辱。
諸葛觀棋起身拈了兩只酒杯來到柳霜綾身前道:
“柳仙子孤單,老夫向來狗都不願意睬,來,老夫斗膽敬仙子一杯。”
“多謝前輩。”
柳霜綾慌忙起身舉杯,諸葛觀棋卻收回了手,道:
“不敢當,不敢當,柳仙子且坐。”
看這模樣,柳霜綾不坐,這杯酒就不便敬了。
僵持片刻,柳霜綾知道這幫人行事不依常理,無奈矮身一福落座,這才接過酒杯。
杯中酒色澤如墨玉,酒氣鑽入鼻腔卻是又辛又辣,只嗅了嗅就覺渾身熱血湧動。
豪情驟起,當即滿飲,贊道:
“好酒!”
接著五散修依次相敬。
青空僧杯中如注血漿,管靈君的如竹之碧,喜仙賀笑談的清透無色,苦仙黎苦居的色澤發紫,步雲階的則如浮雲之白。
柳霜綾連飲六杯,登時滿面紅霞,愈加明豔不可方物。
席間女修姿容俏麗者不再少數,除洛芸茵外,皆生起自慚形穢之感。
“柳姐姐喝了酒,這般紅潤臉色,可比往日更增幾分風情。”
洛芸茵正思想間,柳霜綾投來詢問的目光,少女茫然搖頭,示意不識六人。
原本如審案犯,偏被這六個怪人奪去所有人的目光,馮雨濤見情況不對,此時酒過三巡,便起身清了清嗓子,道:
“諸位仙長,同道,今日馮家在此設宴,實有一事求個公斷。”
他口才靈便,滔滔不絕地說下去,將柳霜綾與陌生男子形影不離相處數月,再到違抗東天池法旨一事從頭說到尾。
其間只消幾句撩撥,直說得柳霜綾如水性楊花,下賤不堪的淫婦:
“兩位尊使容稟,賤婦辱沒家風事小,違抗法旨事大,請兩位尊使定奪,晚輩絕無半句怨言。”
“啊喲喲,苦喲~~”二使尚未說話,黎苦居已震天價叫起苦來,道:
“馮公子啊,依我看尚未過門就鬧出這等事,這婚約不要也罷。”
“嘻哈哈,然也。”
賀笑談嘻嘻哈哈道:
“人生在世,何時何地都講一個稱心如意,我自歡喜。
婚事沒辦就離心離德還做甚麼夫妻?
馮公子何必委屈自己,不要也罷,不要也罷。”
“賀仙此言正合我意!
男歡女愛,豈有同床異夢之理?”
林明曜撫掌,身後的靚麗仕女口銜一顆櫻桃,他回頭對嘴接了,道:
“再說柳高陽前輩已逝,往日的婚約,悔便悔了吧。
看看她,同樣的夫妻不和,隨了小生之後豈不比從前逍遙百倍。”
那仕女滿面嬌羞,輕抬粉拳在林明曜肩頭捶了一記。
柳霜綾心中一黯,林明曜貪戀自家美色不假,但話裏話外的威脅著實讓她噁心。
話已至此,女郎豁然起身到場中,向二使一禮道:
“兩位尊使在上,小女子違抗法旨罪不可恕。
還請二使高抬貴手稍作寬限,待今日事了,小女子自縛雙臂上東天池請罪。”
二使微一點頭,算是允可。
柳霜綾回身向馮雨濤道:
“馮公子,往日種種我不同你啰嗦,事已至此,你既瞧我不上,婚約就此罷了如何?”
馮雨濤目露悲憤之意,道:
“馮家滿門因我受辱,臉面掃地,豈是一個罷了就做得數?”
“呵……”
柳霜綾冷笑一聲,道:
“莫不是馮公子還在惦記我家的靈玉礦?”
“靈玉礦?
你家有,我馮家難道沒有?”
馮雨濤矢口否認。
“我若偏要悔婚呢?”
“你憑什麼?”
“你我一戰,我若勝了,從此你我恩斷義絕,各走各路。
連我都勝不過,還有臉娶我?”
“若我勝了呢?”
“任你處置!”
柳霜綾嬌叱一聲,若連馮雨濤都勝不過,還談什麼保住柳家?
“甚好,一言為定。”
馮雨濤目中得色一閃而沒,回身道:
“劉先生,今日賓客滿門,在此動武若衝撞了貴客大為失禮,請借先生法寶一用。”
“唉……你們的家事,老夫本不該多嘴,還請再三思。”
劉仲明向以公正為名,勸了一句,見柳霜綾心若鐵石,知她已無退路,無奈搖頭掏出一物道:
“那今日之戰,老夫就做個見證罷。”
那物落下,憑空現出一面碧光圓臺將馮雨濤與柳霜綾托住。
圓臺邊緣又有界域展開,如一只巨碗將馮雨濤與柳霜綾扣在中央,界域上淡淡的青色靈光浮動,隔絕了內外。
“是劉先生的【青靈結界】,外不入內,內不出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