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霜綾渾渾噩噩,只能感到自己不停地下落。
這一刻像個懵懂無知的嬰孩,甚至不知道伸手去抓一抓,看看能不能抓到什麼東西,以穩住身形。
待她腦中靈光重現,發覺自己正墜向一個無底深淵。
周圍一片黑暗,睜法眼看不見,伸手摸不著,柳霜綾急提真元,丹田裏空空蕩蕩,連一絲都提不起來。
柳霜綾駭極,摸了摸自己,身體感官尚在。
此刻別無他法,只能任由身形不斷墜下。
此時才想起自己觸摸了那張詭異的石床,反而心下稍定。
齊開陽就躺在那張石床上入夢,自己是不是也跟著入夢?
如果這裏是一場夢境,一直墜落下去,是不是能在夢中見到齊開陽?
想定了這些,心裏更是寧靜,還隱隱期待。
齊開陽對受罰一事十分苦惱,但柳霜綾看得出來,這些罰雖是又重又難,讓人飽受煎熬,對齊開陽這樣修行煉體之術的大有好處。
空手舉起三千斤的太古雲母,她自己就想都不敢想。
或許能在入夢中看一看齊開陽平日都是怎麼修行的?
放鬆了心情,任由身體不停地下落,不久後眼前就透出一絲光亮來。
在廳堂中的沐夢真人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暗暗贊許地點頭。
僧儒二人見勸不動沐夢真人,閒談之後各自飄然離去。
此刻時辰過午,楚明琅上了曲寒山來到道觀,不見齊開陽與柳霜綾,沐夢真人正提筆繪製一份手稿。
“師尊,開陽入夢了麼?”
“嗯。”
“那個柳霜綾呢?”
“應該也入夢去了吧?”
“啊?那豈不是……”
楚明琅面色丕變,擔憂地向後望去。
“開陽捉拿花蜂犯的錯,你該知道了吧?”
沐夢真人不答,反問起來。
“是。
三次大意,還有兩次判斷失准,才導致沒有第一時間追上。”
“嗯,我沒有多責怪他,他自己心裏清楚。
能做好而沒有做好,就該重罰。”
沐夢真人放下筆,伸指在手稿上彈了彈,看神情甚是滿意,道:
“多吃點苦頭長個教訓,今後少犯一丁點錯,活下來的可能就多一丁點。”
楚明琅垂下頭,低聲道:
“那個柳霜綾也入夢,若是……若是……開陽一人未必撐得住。”
“這點苦頭都不能一起吃的話,趁早一拍兩散更好。
不能與他同甘共苦的人,開陽要來幹什麼?
浪費時光。”
沐夢真人翻出一根枯瘦的楊枝,真元到處,楊枝重煥生機,枝頭生出幾點嫩綠的芽尖,隱隱有雷光繚繞。
她懸空畫起,水藍色的光暈從楊枝尖上浮空而現,繪出一筆筆符文,道:
“你要看就去看。
不過千萬別入夢,你們三人一同進去的話,開陽十死無生。”
“弟子知道了。”
穿越無窮的黑暗,終於見到一絲光明,柳霜綾從黑漆漆的甬道中進入一片天地。
天空中陰雲密佈,電閃雷鳴,大地一片雲霧,好像天地未分之前的混沌。
她努力睜大媚目四望,依然什麼都看不清,只能見一道道雷霆在眼前不遠處劈落。
借著雷霆亮起,那一片大地中似有座小山尖。
那一道道雷霆就在眼前不停地落下,柳霜綾依然提不起真元,慌亂中雙手亂抓,身體竟慢騰騰地向前遊去。
“這裏是水中?”
柳霜綾抓到竅門,撥水劃浪地向前遊去。
她初進此地時,劈下的雷霆若手臂,且劈一道,間隔五六下呼吸再劈一道。
現在的雷霆水桶般粗細,幾乎密密麻麻毫不停歇地劈下。
柳霜綾遊動一陣,聽到前方傳來痛苦的哀聲。
循聲前去,口中喊道:
“齊開陽?
是不是你?”
“你怎麼進來了。”
齊開陽從山底傳出。
面前的山尖一矮,柳霜綾忙奮力劃動,才見齊開陽被這座小山壓著半跪於地,勉力以雙臂與肩膀扛住。
雷霆劈向小山,無數藍澈澈的電光繚繞過小山,全匯往齊開陽身上。
“當是碰了下那張石床,就進來了……”
柳霜綾鑽入小山底,見齊開陽面如金紙,牙關咯咯打顫,道:
“我來幫你。”
“別!”
柳霜綾指尖剛觸摸到山石,就覺觸手如中刀山。
那看著粗糙的石壁,卻像一把把尖刀輕易將自己的手掌切碎。
劇痛之下,又有電光纏來,像順著傷口直劈進柳霜綾體內。
她咕咚一聲摔倒在地,嬌軀發顫,不知多久才緩過氣來。
“你……扛不住的……”
齊開陽咬著牙關勉力說道。
只是指尖一觸就熬不住,齊開陽還將小山扛在肩上,柳霜綾不敢想像,只從深鎖的劍眉略微感知他身體承受的巨大痛苦。
“雷光變強,是不是我的緣故?”
柳霜綾天資奇高,大體猜到這片奇異的空間為何發生變化。
她深深地呼吸,媚目直勾勾地看著小山粗糙的石壁。
“你修為太高了……”
齊開陽苦不堪言。
這片空間依進入者的修為產生雷霆天象,齊開陽原本就只勉強支撐。
柳霜綾的修為高他太多,一進入之後壓力如山,雷霆如柱,齊開陽力漸難支。
這片空間提不起真元,只能以肉身硬扛。
齊開陽修習【八九玄功】,肉身強悍,尚可忍受。
柳霜綾提不起真元,用不得法寶,她肉身遠不如齊開陽,直觸上去無異於萬刃加身,經歷一場慘無人道的酷刑。
柳霜綾喘著氣,眨眼間雷光落下,齊開陽痛哼聲中身體一沉,又被壓落。
他急道:
“快走開。”
“你師傅道號沐夢,為什麼不早些告訴我?
剛才好失禮。”
柳霜綾將秀發撥在耳後,雙手舉天,向山壁撐去,道:
“就你那丁點修為,小看我!”
修長的手指按在山壁上,柳霜綾一聲悶哼,雙唇發白,汗如雨下。
這一回她咬牙死死忍住,全力向上推去。
此時楚明琅推開門,見齊開陽與柳霜綾倒在石床上。
兩人的身體都出現明顯的變形,面上也是痛苦不堪。
楚明琅松了口氣,看向柳霜綾的目光也溫柔了許多,不再敵意滿滿。
但走近一看,豐滿的唇瓣又不由自主地嘟了起來。
入夢之內,柳霜綾雙眸緊閉,銀牙死死咬著唇瓣。
小山之重,她先前一頂之下紋絲不動,但雷光朝她體內湧來,齊開陽似輕輕松了口氣。
女郎心下恍然,替齊開陽分擔了雷擊電轟。
她本就修習雷系功法,對雷擊的耐受力甚強,於是抵著雷擊的刺痛與麻木,死死苦撐。
這方天地玄妙詭奇,雷光落下一道重似一道,小山也越來越沉。
齊開陽原本單膝跪地,此時已經全倒在地上,四肢舉起,五心向天勉力支撐。
柳霜綾更加支撐不住,也學著他的姿勢盡力分擔。
不過過了多久,雷聲漸停,除了小山穩穩壓在二人身上,雷霆劈打的劇痛少了許多。
兩人一身汗透,偏頭一看,均是哈哈大笑。
齊開陽英俊,柳霜綾靚麗,此刻像個泥塑包裹的泥人,滿身髒汙。
“剛才問你的話,還沒答我。”
不知道算不算熬了過去,柳霜綾看齊開陽憂色仍重,舊事重提,以讓兩人放鬆心神。
“我從來都叫師傅師尊,不知道名諱,怎麼告訴你?”
齊開陽嘟噥道:
“名諱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對了,師傅怎麼地讓你來了?
沒告訴你不能碰石床嗎?”
“什麼都沒說。
我稀裏糊塗就進來了。”
柳霜綾搖搖頭,道:
“這是什麼地方?”
“不知道。
你可以理解為,我們的魂魄進來了,正受十八層地獄裏的酷刑拷打神魂之苦。”
“問你十個有八個不知道……我倒是猜到一些,我們的識念在這裏!
你的神識這麼強大?”
柳霜綾喃喃道:
“接下來呢?”
“很強嗎?
我不知道。
接下來快熬過去了……也可能熬不過去。”
齊開陽苦笑道:
“還有一道雷光,最後一道。”
“你試過?”
“類似。
不過這回肯定厲害得多。”
齊開陽深深地呼吸,道:
“我修煉第五年,大姐也進來過一回,我們差點就魂飛魄散。
對了,神雷降下還有一段時刻,你現在趕緊回到洞口下方不動,自能出去。
快走吧。”
“我走了,你是不是就能輕鬆很多?”
“嗯,當然,我一個人是苦些,還能熬得下來。”
“你敢騙我。”
柳霜綾秀眉倒豎,嘟著香唇,竟然發了怒。
“沒騙你啊……”
齊開陽委屈巴巴,道:
“為何說我騙你。”
“我就是知道!”
柳霜綾想起入夢之前,沐夢真人曾言齊開陽一生艱難,要她想清楚。
口說無憑,沐夢真人這等身份的人也不會聽她說什麼,能做到什麼,你自己證明來看。
“好,那我與你說清楚,山的重量你無論如何扛不住,我來。”
“好!”
“你撐不住時就鬆手,抓住我的手臂,幫我分擔些神雷,我們或可扛過去。”
柳霜綾眼波在齊開陽結實的臂膀上流過,道:
“我怎知你是不是騙我?”
齊開陽咧嘴一笑,並不答話。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妙不可言,有些人同床異夢,有些人初識如摯友。
混沌的天空中傳來雷聲湧動,遠遠的像天神擂著戰鼓逼近,齊開陽面容一肅,深吸了口氣。
“你先鬆手。”
柳霜綾依言,少年急速轉了個身,改成四肢撐地,背脊駝山的姿勢。
他動作雖快,小山仍往下砸了一小截壓在他背脊上。
齊開陽齜牙咧嘴,痛徹心扉。
但眼下的姿勢亦是最穩定,最具托承之力,道:
“你可千萬別硬扛啊。”
“聽你的。”
柳霜綾看他像只駝山的烏龜,忍不住展顏一笑,又讚歎道:
“你的神念真強悍。
從小就這麼練?”
“三不五時都要挨罰。”
齊開陽歎了口氣,道:
“都說很多事情,一旦經歷多了就會麻木,就不害怕了。
可我從小到大,還是怕挨罰。”
“有些人命好,一生出來就是人上人,比如說你。
有這麼了不起的一個師傅,多少人要羡慕你。
可是人上人不是那麼好當的,失個足摔一跤,常人最多將養些日子,你卻可能萬劫不復。”
柳霜綾對齊開陽的身份依然懵懂,但沐夢真人說他今後路途坎坷,由此迫著他自幼吃盡苦頭,當不是妄言。
話音剛落,一聲炸雷在頭頂響起,連山石都在震動。
齊開陽與柳霜綾耳中嗡嗡直響,頭皮都似被炸裂。
柳霜綾本就白皙的面容幾無血色,顫聲道:
“紫府神雷!”
雷聲沉悶,似由心而發,柳霜綾精修雷法,聽聲識得。
紫府於眉心之間,又稱上丹田,此神雷專劈生靈紫府,經不住的從此神識渙散,縱然不死也成廢人。
齊開陽撐地的四肢劇顫,隱隱然傳出骨骼欲裂的嘎嘎聲,背上的小山在雷雲的加持下不斷地變小,卻變得更加沉重,直壓得他睚眥欲裂,雙目都微微凸出。
齊開陽背上的小山縮成塊兩人大小的巨石,蓄勢已久的雷雲轟然而下。
初落時鋪天蓋地,但每一道電光都向中心彙聚而去,凝結成一根發絲大小。
柳霜綾面色丕變,立刻撒開撐住巨石的手,抓在齊開陽的臂膀上。
雷霆像一根發絲貫通了天地,如萬針加身般刺痛,如萬蟻噬心般麻痹,如烈焰焚燒般苦楚,如在油鍋中翻滾的煎熬。
柳霜綾久修雷法,受紫府神雷轟擊之下,意識在瞬間渙散,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在消逝,天地重回混沌。
只是在混沌中,煎熬的苦楚依然不停地傳來,感官一次一次地被撕裂,再被拼回原處,再一次被撕裂……
“撒……手。
快走!”
齊開陽神識凝練,身受的煎熬不遜柳霜綾,他意識清晰,苦楚更甚數倍。
紫府神雷的威力遠比他想像要大得多,片刻間就覺不支,就算加上柳霜綾為他分擔雷霆之力,只是徒勞而已。
被這一喝喚回神智,柳霜綾猛一甩螓首,厲聲絕然道:
“不!
是我貿然到此害了你,怎能獨自離去?”
齊開陽嘴張了張,已一個字都吐不出來,柳霜綾勉力一振鑽入齊開陽身下,雙掌抵住他肩頭道:
“能幫你一點,是一點!”
發絲般的雷光上凝起一顆珠淚,順著發絲滑落,緩緩向小山滴去。
二人覺得這一瞬雷殛之力減弱了不少,柳霜綾打了個寒顫,念動避雷訣,真元毫無動靜。
她知道大難臨頭,不管不顧地死死抓住齊開陽的肩頭!
幾個呼吸之間,雷聲大作,雷霆動天,雷光轟頂。
威力數倍於前的雷霆透入齊開陽背脊,只一瞬間兩人身體僵直發硬,連一根指頭都動不了,只從對方的眼珠裏看見電光繚繞。
雷光轟得他們置身於熔爐岩漿之中,柳霜綾最後一點意識轟然消散之前,雙掌如鉤……
時光似永恆,二人承受著永恆的苦楚與折磨。
又似只有一瞬間,他們醒來時,小山不見,雷雲消失。
清風吹過,小草撓著耳朵癢癢的,呼吸之間,盡是花草芬芳,不知名的鳥兒在嘰嘰喳喳地歌唱。
天空中下著雨絲,暴風驟雨摧殘之後,如情人親吻般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