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下眼簾,濃密纖長的睫毛在蒼白如紙的臉上投下兩片小小的陰影,遮住了眼中翻江倒海般的情緒——
巨大的震驚、茫然的無措、對未來深淵般的憂慮,以及“房事功能喪失”這個赤裸裸的資訊帶來的、尚未完全消化卻已沉重無比的衝擊。
那顆深棕色的淚痣靜靜地躺在那裏,此刻更像一個烙印,一個承載著無聲風暴的印記。
短暫的沉默後,顧晚秋猛地抬起頭。
眼神重新聚焦,帶著一絲微弱的、近乎本能的、溺水者抓住稻草般的希冀,聲音依舊沙啞得厲害:
“醫生……
那……還有恢復的可能嗎?
我是說,那個功能……”
最後幾個字艱難地吐出,她的臉頰不受控制地泛起一絲難堪的微紅,與她蒼白的臉色形成刺眼的對比。
醫生翻動著手裏的檢查報告和影像資料,語氣謹慎……
但也留出了一線餘地:
“可能性是存在的。
現代醫學在生殖泌尿系統損傷修復方面也有進展。
關鍵在於後續的手術修復效果、神經功能的恢復情況,以及病人自身的康復意願和積極配合程度。
我們會盡最大努力。
現在說完全沒希望還為時過早。”
顧晚秋微微點了點頭。
這個微小的動作似乎耗盡了她最後一點支撐身體的力氣。
醫生的“可能性”像一根纖細的蛛絲,暫時懸住了她即將墜入深淵的心神。
然而,那巨大的、名為“殘缺”和“未知”的陰影,已經如同冰冷的夜幕,沉沉地籠罩下來,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我帶您去看看他吧,剛轉入普通病房,麻藥應該快過了……
但可能還不太清醒。”
醫生起身。
顧晚秋默默跟著,腳步有些虛浮。
走廊的燈光慘白而冰冷,毫無生氣地映照著她挺直卻顯得格外單薄脆弱的背影。
她豐滿的身形在醫生寬大的白大褂旁走過,每一步都帶著一種被抽空了靈魂般的沉重疲憊。
推開單人病房的門,一股更濃烈的消毒水味撲面而來。
這裏安靜得可怕,只有床邊監護儀發出規律而冰冷的“滴……滴……滴……”
聲,像生命倒計時的讀秒。
張偉強躺在病床上。
僅僅幾個小時不見,他仿佛被抽幹了精氣神。
臉色是灰敗的土色,嘴唇乾裂起皮。
頭上纏著厚厚的紗布,露出的稀疏發頂在燈光下更顯刺眼。
薄被蓋到胸口……
但能清晰地看到下半身被一個金屬支架固定著,輪廓僵硬。
他閉著眼,眉頭緊緊鎖成一個“川”字,即使在昏睡中,那張習慣性微駝背、低頭的臉上,也寫滿了痛苦和一種前所未有的、令人心碎的脆弱。
那個在職場和家庭中習慣性隱藏自己的男人,此刻被病床和支架徹底束縛,無助得像個孩子。
顧晚秋輕輕走到床邊,高跟鞋踩在地板上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她低頭,凝視著丈夫灰敗的臉。
眼神複雜得像一團糾纏不清的亂麻——
有心如刀絞的痛惜,有劫後餘生的萬幸,有面對未來一片混沌的深深憂慮,還有一絲因醫生那殘酷診斷而帶來的、連她自己都尚未理清、甚至不敢深究的異樣情緒,沉甸甸地壓在心底。
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指尖微微顫抖著,似乎想觸碰他冰涼的臉頰,卻在距離皮膚幾釐米的地方驟然停住。
仿佛那層空氣都帶著電流。
她轉而小心翼翼地替他掖了掖被角,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她的指尖不經意間觸碰到被子下那堅硬冰冷的金屬支架邊緣,身體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顫。
似乎感覺到了細微的動靜,張偉強的眼皮劇烈地顫動了幾下,極其艱難地睜開了一條縫隙。
眼神渙散、迷茫,像蒙著一層濃霧,努力地想要聚焦,最終落在了顧晚秋的臉上。
他乾裂的嘴唇翕動著,似乎想說什麼,喉嚨裏卻只發出微弱嘶啞的、意義不明的氣音。
“偉強?”
顧晚秋立刻俯身靠近,將耳朵湊到他唇邊,柔聲喚道。
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的安撫,試圖驅散病房的冰冷……
但仔細聽,能察覺到一絲緊繃的弦音,“是我,晚秋。
別說話,你剛做完手術,好好休息。
沒事了……”
她頓了頓,重複著在醫生辦公室說過的話,聲音更低,更像是在說服自己那顆依舊驚惶不安的心,“……人沒事就好。”
張偉強渙散的目光似乎在她臉上遊移,又似乎沒有焦點。
那目光裏充滿了生理上的劇痛、對未知的恐懼,以及一種深切的、幾乎要將他淹沒的羞恥感——
當他的目光無意識地、極其短暫地掃過自己蓋著薄被、被支架固定的下半身時。
這種羞恥感達到了頂峰,像烙鐵一樣燙傷了他的靈魂。
他猛地閉上了眼睛,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
一滴渾濁的、沉重的淚,艱難地從他緊閉的眼角擠出來,迅速滾落,沒入鬢角夾雜著灰白的發絲裏。
他極其艱難地、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逃避,別開了臉,不再看她。
顧晚秋維持著俯身的姿勢,僵在原地。
她看著他逃避的姿態,看著他鬢角那滴迅速消失的淚痕,伸出的、想要安撫的手,就那麼尷尬地、無力地懸在半空中。
病房裏,只剩下監護儀那單調、冰冷、永不停歇的“滴……滴……滴……”
聲,像一把小錘,一下下敲打著凝固的空氣。
兩人之間,仿佛瞬間築起了一道無形的、由痛苦、羞恥、恐懼和難以言說的未來構成的厚重冰牆。
顧晚秋坐在床邊的硬塑膠椅上,背脊習慣性地挺直……
但眼圈紅腫得像熟透的桃子,眼下的烏青在慘白燈光下格外刺目。
她強撐著精神,目光片刻不離丈夫灰敗的臉。
空氣凝滯得如同膠水。
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砸在胸腔裏。
她伸出手,指尖帶著微不可察的顫抖,輕輕覆上張偉強那只沒有受傷的手。
他的手冰涼,皮膚乾燥粗糙。
她小心翼翼地摩挲著他的手背,試圖將自己掌心的那一點點溫度傳遞過去,聲音輕柔得像怕驚擾了什麼,卻又帶著一絲無法完全壓制的、繃緊的弦音:
“偉強”她喚他,聲音有些啞,“別想那麼多。
醫生說了,萬幸……萬幸沒傷到要害,手術很成功。”
她刻意避開了所有指向下腹的字眼,只反復強調著那個模糊卻帶著希望的詞,“咱們好好配合治療,一定能康復的,啊?”
張偉強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目光終於從虛無的天花板移開,落在顧晚秋臉上。
他看著她紅腫的眼,憔悴的容顏,嘴角極其艱難地、極其勉強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形成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
喉嚨裏發出幹澀沙啞的氣流聲,像砂紙摩擦:
“嗯……知道了……”
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來,“……讓你擔心了……”
巨大的恐懼和滅頂的羞恥感在他心底翻江倒海,那個隱秘的、血肉模糊的傷處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抽搐。
他想蜷縮起來,想把自己藏進地縫裏。
但目光觸及妻子那張寫滿疲憊和擔憂的臉,那強撐的堅強像針一樣刺著他。
他不能再給她添亂了。
他咽下所有翻湧到喉嚨口的苦澀和絕望,只留下這句乾癟的回應。
顧晚秋的手指依舊在他冰涼的手背上無意識地摩挲著,指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皮膚下細微的紋理和骨骼的輪廓。
她肩膀微微繃緊,像一張拉滿的弓,內心的緊張透過這細微的肢體語言洩露出來。
她努力想傳遞溫暖和力量,卻感覺自己的指尖也在發冷。
張偉強的眼神始終是躲閃的,不敢與顧晚秋那雙盛滿了擔憂和心疼的眼睛長久對視。
被她握住的手僵硬地躺著,沒有絲毫回握的力氣,像一截失去生機的枯木。
喉結在乾瘦的脖頸上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仿佛在吞咽著那無法言說的、混合著劇痛、恐懼和對妻子深深愧疚的苦水。
深夜,口袋裏的手機震動起來,是兒子張辰。
“媽?”
電話那頭的聲音帶著少年變聲期特有的沙啞和掩飾不住的緊張,“你……你在哪?
爸呢?
他……他沒事吧?”
背景音裏是家裏電視的嘈雜,顯然他一個人在家心神不寧。
顧晚秋的心猛地一揪,她捂著話筒,快步走到病房外的走廊,壓低聲音:
“辰辰,別怕。
爸爸……爸爸出了點意外,車禍。
不過現在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在醫院呢。”
她刻意強調了“沒有生命危險”這幾個字,仿佛是說給兒子聽,也是說給自己聽,試圖穩住那根搖搖欲墜的心弦。
電話那頭傳來一聲長長的、如釋重負的呼氣聲,帶著明顯的顫抖:
“嚇死我了……媽,你聲音……你沒事吧?”
“媽媽沒事,”顧晚秋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語氣聽起來平穩,“你吃飯了嗎?
冰箱裏的餃子煮了沒?”
“煮了,吃了。”
張辰的聲音悶悶的。
“那就好。
作業寫完了嗎?
晚上鎖好門,反鎖兩道,誰敲門都別開,知道嗎?
早點睡,明天還要上學。”
她絮絮叨叨地叮囑著,每一個字都浸透著母親的本能,將那些關於“下體受傷”、“功能喪失”的沉重秘密死死壓在心底最深處,只留下最表層的、關於安全的關切。
“知道了媽,你……你也注意休息。”
張辰的聲音裏還殘留著不安……
但似乎被母親強裝的鎮定安撫了一些。
掛了電話,走廊的冷風灌進顧晚秋的領口,她打了個寒顫,豐滿的胸脯隨著深呼吸起伏。
左眼角下的淚痣在昏暗的光線下,像一顆凝固的墨點。
她轉身,透過病房門上的小窗,看著病床上那個被支架固定、顯得異常脆弱的男人身影,一種混合著疲憊、憂慮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酸楚,沉甸甸地壓了下來。
日子像被按下了快進鍵,又像在粘稠的泥濘中跋涉,很快三個月過去了。
顧晚秋白天請了可靠的護工照料張偉強,自己一下班就匆匆趕往醫院,身後往往跟著同樣腳步匆匆、書包沉甸甸的張辰。
病房裏漸漸有了些生氣。
張偉強的臉色從灰敗轉為蒼白,又慢慢透出點血色。
頭上的紗布拆了,露出剃掉一小塊頭皮的痕跡。
最令人欣慰的是,他下半身的金屬支架也終於卸掉了。
醫生說得沒錯,他恢復得比預期快得多。
畢竟,那場慘烈的車禍裏,他只是被失控的車輛側面剮蹭帶倒,並非首當其衝的撞擊對象。
肇事者是個老實巴交的貨車司機,家境也普通,最後在交警調解和保險賠付之外,又東拼西湊了一筆數目可觀的賠償金,算是了結了此事。
出院那天,陽光難得地燦爛。
張偉強穿著顧晚秋帶來的乾淨衣服,站在醫院門口,腳步還有些虛浮……
但脊背努力挺直了一些。
他看著身邊穿著校服、個頭快趕上自己的兒子,又看看身旁穿著米白色風衣、身姿依舊挺拔卻難掩疲憊的妻子,臉上擠出一個久違的、有些生澀的笑容。
“走,慶祝一下,下館子!”
顧晚秋挽住他的胳膊,聲音帶著刻意揚起的輕快。
她能感覺到他手臂肌肉瞬間的僵硬……
但很快又放鬆下來,任由她攙扶著。
柔和的燈光,喧鬧的人聲,空氣中彌漫著食物誘人的香氣。
桌上擺滿了精緻的菜肴,是顧晚秋特意點的,慶祝張偉強終於出院回家。
她端起裝著果汁的玻璃杯,眼眶微微泛紅……
但嘴角努力向上揚起,形成一個燦爛的笑容,聲音刻意拔高,帶著一種要驅散所有陰霾的歡快:
“來!慶祝我們家老張順利出院!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她主動給父子倆的碗裏夾菜,“多吃點,補補身體。”
張偉強也笑著舉起了杯,附和著:
“謝謝老婆,謝謝兒子!
這段時間辛苦你們了。”
他的笑容掛在臉上,眼神深處卻有一絲難以察覺的落寞和空洞,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真正的漣漪。
“福”?
這個字像一根細針,輕輕刺了一下他心底最隱秘的傷口。
那筆數額不小的車禍賠償金,確實帶來了物質上的安全感……
但那個冰冷的診斷,那個無法啟齒的“喪失”,像一個巨大的、無法填補的黑洞,吞噬了所有關於“福”的想像。
他手中的筷子無意識地停頓在某個菜盤上方,眼神有瞬間的放空,仿佛靈魂短暫地抽離了這刻意營造的熱鬧。
顧晚秋敏銳地捕捉到了丈夫那瞬間的失神和筷子的停頓。
她心頭一緊,臉上的笑容卻更加明媚,聲音也更響亮地招呼著兒子:
“辰辰,嘗嘗這個蝦,很新鮮!”
她用更熱烈的喧囂,試圖掩蓋那無聲蔓延的陰影。
生活似乎重新駛回了軌道。
張辰恢復了學校、家兩點一線的節奏,青春期的煩惱重新佔據了主要位置。
顧晚秋也回到了講臺,粉筆灰的氣息和少年少女的喧鬧重新成為日常的背景音。
只是她轉身板書時,挺直脊背的動作似乎更用力了些,鏡片後的目光偶爾會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張偉強也回到了原來的公司。
老闆還算念舊情,給他安排了個清閒的崗位,大部分實質性的工作都轉交給了另一個年輕力壯的同事。
他每天按時上下班,坐在熟悉的工位上,卻像個局外人。
同事們或同情或探究的目光,像細小的針,紮得他坐立難安。
賠償金足夠豐厚,他其實完全可以不用工作。
但“不上班”這個念頭,似乎比那些目光更讓他恐慌——
那仿佛坐實了他是個“廢人”。
只是。
每當獨處,或者夜深人靜躺在妻子身邊,那場車禍的陰影,尤其是下半身那無法啟齒的傷,就像冰冷的毒蛇纏繞上來,啃噬著他的心。
出院後兩個多月,在一個氣氛還算溫存的夜晚,他鼓起殘存的勇氣,在黑暗中摸索著靠近顧晚秋。
顧晚秋能感覺到他指尖的顫抖和呼吸的急促。
她配合著,溫順地回應。
然而,無論他如何努力,如何焦躁地嘗試,身體最關鍵的部位卻像沉睡的石頭,毫無反應。
黑暗中,他粗重的喘息漸漸變成了壓抑的、帶著絕望的嗚咽,最終頹然鬆手,翻過身去,將臉深深埋進枕頭裏,肩膀無聲地聳動。
顧晚秋的手懸在半空,最終只是輕輕落在他劇烈起伏的背上,指尖冰涼。
那晚之後,一種更深的沉默橫亙在兩人之間。
於是,這個週六的預約,成了他們心照不宣、卻又不得不面對的“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