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市一中的空氣,在下午最後一節課的尾聲裏,沉澱著粉筆灰的微塵和青春期少年少女們悶熱的汗意。
陽光斜斜地穿過高大的窗戶,在講臺前投下一道明亮的光帶,光帶裏,粉筆灰像細小的精靈在飛舞。
顧晚秋就站在這片光暈裏。
米白色的亞麻混紡西裝套裙剪裁精良,勾勒出她比例極佳的身形,尤其是那纖細得驚人的腰肢和飽滿得無法忽視的胸部曲線。
淺藍色的真絲襯衫領口嚴謹地扣到了第二顆紐扣……
但布料忠實地包裹著豐盈的弧度。
這讓她在轉身板書時,總需要刻意地挺直脊背,試圖用教師的威嚴去中和這份天然的“醒目”。
她修長的手指正點著投影幕布上的細胞結構圖,聲音清晰有力,帶著一種掌控課堂的節奏感:
“所以,線粒體是細胞的‘動力工廠’,它的內膜折疊形成脊,大大增加了……”
左眼角下方那顆深棕色的淚痣,在她專注講解時,仿佛也沾染了智慧的光澤,為她清麗的臉龐平添一絲深邃。
一縷不聽話的碎發從她挽得一絲不苟的髮髻中滑落,輕輕拂過她白皙的頸側,她恍若未覺。
篤,篤,篤。
粉筆在黑板上留下清晰的字跡。
教室裏很安靜,只有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和偶爾壓抑的哈欠。
顧晚秋習慣性地扶了下鼻樑上的無框眼鏡,鏡片後的目光銳利地掃過全場,帶著老師特有的、能穿透學生小心思的洞察力。
這份掌控感是她職業的鎧甲。
突然——
嗡……嗡……嗡……叮鈴鈴鈴——!
一陣突兀而刺耳的鈴聲,像一顆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瞬間打破了教室的寧靜。
講臺上,顧晚秋的手機螢幕瘋狂閃爍震動。
幾十道目光齊刷刷地聚焦過來,竊竊私語聲如同潮水般湧起。
顧晚秋眉頭瞬間蹙緊,一絲被打擾的不悅掠過眼底。
她下意識地想去按掉這不合時宜的噪音……
但當目光觸及螢幕上顯示的“清源市第一人民醫院”幾個冰冷的字時,心臟毫無預兆地、重重地往下一沉!
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
“大家先看下剛才講的內容!”
她迅速抬手示意,聲音依舊維持著平穩……
但語速明顯快了一拍,尾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她幾乎是立刻接通了電話,側過身,壓低了聲音:
“喂,您好?”
職業性的禮貌下,是繃緊的弦。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清晰但毫無溫度的女聲:
“您好,請問是張偉強先生的家屬顧晚秋女士嗎?
這裏是市第一人民醫院急診科。”
“是,我是!”
顧晚秋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猛地收緊。
攥著手機邊緣的手指瞬間用力到指節發白,血色“唰”地一下從她臉上褪盡,只剩下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
左眼角下那顆深棕色的淚痣,在這片慘白中,驟然變得無比醒目,像一滴凝固的、沉重的墨點。
“他……他怎麼了?”
聲音裏的顫抖,連她自己都聽得清清楚楚。
“張偉強先生遭遇了車禍,情況比較緊急,請您立刻來醫院一趟。”
“車禍?!”
這兩個字像冰錐,狠狠紮進顧晚秋的耳膜。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又強行壓下去,帶著一種瀕臨破碎的緊澀,“嚴不嚴重?
他人現在怎麼樣?!”
“具體情況您到了醫院醫生會跟您詳細說明,請儘快過來,在急診三樓醫生辦公室。”
電話被乾脆地掛斷,只剩下忙音在耳邊空洞地迴響。
顧晚秋握著手機,有幾秒鐘完全失去了反應。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焦點。
她只能感覺到自己急促的心跳撞擊著胸腔,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嘴唇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著,那顆淚痣仿佛成了她所有驚惶和無措的凝聚點。
隨即,一股強大的意志力像電流般貫穿全身——
她猛地回神!
深吸一口氣,她以近乎粗暴的速度將講臺上的教案、書本掃進臂彎,抓起手機。
動作帶著一種被恐慌驅策的、強裝鎮定的俐落。
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急促地響起,她像一陣風沖出教室,目光在走廊裏急切搜尋。
“王老師!”
她一眼看到隔壁班的王老師,幾乎是撲了過去,聲音又快又急,壓抑的恐慌幾乎要衝破喉嚨,“麻煩幫我盯一下班!
家裏有急事,我得馬上走!
讓學生自習!”
王老師被她蒼白的臉色和眼中的驚惶嚇了一跳:
“顧老師?
你臉色好差,沒事吧?
快去快去,這裏交給我!”
顧晚秋點頭致謝,轉身就朝著辦公室方向小跑起來。
豐滿的胸部隨著奔跑的動作起伏明顯,套裙的腰線繃緊,勾勒出緊繃的身體線條。
一個更迫切的念頭佔據了她的大腦——必須立刻見到兒子張辰!
她沖進辦公室,一把抓起放在桌上的手提包,腳步毫不停頓地沖出辦公室門,目標明確地朝著初中部教學樓的方向疾奔而去。
高中部和初中部隔著一個小操場,平時幾分鐘的路程,此刻在她腳下仿佛被無限拉長。
夕陽的餘暉拉長了她奔跑的身影,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在空曠的連廊裏回蕩,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急迫。
她沖到兒子張辰所在的初一(3)班後門。
下午最後一節課是自習,教室裏有些輕微的嘈雜。
顧晚秋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急促的喘息……
但蒼白的臉色和眼中的驚惶無法掩飾。
她抬手敲了敲門框,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張辰,出來一下。”
教室裏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目光都投向門口。
張辰正低頭寫著什麼,聞聲驚訝地抬起頭,看到母親出現在教室門口,臉上寫滿了錯愕。
他放下筆,在同學們好奇的注視下快步走了出來。
顧晚秋一把拉住兒子的胳膊,將他帶到走廊稍微僻靜的角落。
她的手心冰涼,帶著微微的顫抖。
“辰辰,”她語速極快,聲音壓得很低,卻帶著無法完全掩飾的緊繃,“媽媽學校有急事,現在必須馬上走,晚上不能接你了。”
張辰看著母親異常蒼白的臉和眼中強忍的慌亂,少年變聲期的嗓音帶著不安:
“媽?怎麼了?
出什麼事了?
爸呢?”
“爸爸……爸爸可能有點事,媽媽現在要去處理。”
顧晚秋的心臟像是又被狠狠揪了一下,她強忍著翻湧的情緒,語速更快,幾乎是命令式的,“別問那麼多!
聽話,自己坐公交回家,鑰匙帶了吧?”
張辰下意識地摸了摸書包側袋,點頭:
“帶了。”
“冰箱裏有餃子,自己煮一下。
作業認真做,鎖好門。”
顧晚秋的目光緊緊鎖著兒子的眼睛,仿佛要將每一個字刻進他心裏,“注意安全,到家立刻給我發個資訊!
聽到沒有?”
“媽,到底……”
張辰還想追問,他從未見過母親如此失態。
“快去上自習!”
顧晚秋打斷他,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嚴厲,甚至有一絲她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尖銳。
她用力握了一下兒子的胳膊,仿佛要將自己的力量傳遞給他,又像是尋求一絲支撐,“記住媽媽的話!
我走了!”
不等兒子再有任何反應,她猛地轉身,幾乎是跑著沖下了樓梯,朝著校門口的方向奔去。
留下張辰一個人站在走廊裏,望著母親消失在樓梯拐角的、顯得異常單薄又決絕的背影,少年清秀的臉上寫滿了茫然和越來越濃的不安。
她怕再多說一秒,那強撐的堤壩就會徹底崩潰。
計程車在晚高峰的車流中艱難穿行。
顧晚秋緊靠著車窗,額頭抵著冰涼的玻璃。
窗外的街景——閃爍的霓虹、匆忙的行人、擁堵的車燈——全都模糊成一片流動的、令人心焦的色塊。
消毒水那特有的、冰冷刺鼻的氣味,仿佛已經提前鑽入了她的鼻腔,纏繞在每一次呼吸裏。
她雙手緊緊交握放在膝上,修剪整齊的指甲深深嵌進另一只手的手背,留下月牙形的白痕。
飽滿的胸脯隨著她無法平復的急促呼吸而劇烈起伏,真絲襯衫下的曲線繃得緊緊的。
她用力抿著唇,左眼角下那顆淚痣周圍的皮膚因為用力而微微凹陷下去,顯得更加深邃。
“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
她反復在心底默念,像念著一句毫無力量的咒語。
然而,“車禍”、“緊急”這些冰冷的辭彙,如同淬了毒的冰錐,一次次刺穿她試圖構築的心理防線,帶來尖銳的痛楚和滅頂的恐慌。
張偉強那張習慣性微駝著背、眼神躲閃的臉龐,此刻在腦海中變得無比清晰,又無比脆弱。
終於抵達市第一人民醫院。
急診部像一個巨大的、永不停止運轉的焦慮熔爐。
刺鼻的消毒水味混合著血腥氣、藥味、汗味和各種不明氣味,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洪流。
嘈雜的人聲、孩子的哭鬧、推床滾輪急促碾過地面的聲音、醫護人員短促的指令……所有聲音都尖銳地衝擊著耳膜。
顧晚秋的高跟鞋踩在冰冷光滑的地磚上,發出急促而孤獨的“噠噠”聲,在喧囂的長廊裏顯得格外突兀。
她豐滿高挑的身材在行色匆匆、面容焦慮的人群中依然引人側目……
但她渾然不覺。
她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急切地掃過牆壁上的指示牌,搜尋著“急診三樓”的字樣。
“三樓……醫生辦公室……”
她幾乎是憑著本能,逆著人流,朝著樓梯口的方向小跑起來。
胸口因為奔跑而劇烈起伏,真絲襯衫的領口似乎也束縛得她有些喘不過氣。
她沖到三樓醫生辦公室門口,微微彎下腰,手扶著門框,胸口起伏著,努力平復急促的喘息。
額角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幾縷發絲黏在頰邊。
她深吸一口氣,挺直脊背,抬手快速整理了一下因奔跑而略顯淩亂的襯衫領口和鬢角的碎發。
這個動作,是她作為顧老師、作為體面人,在面對巨大未知前,試圖維持的最後一絲體面與尊嚴。
辦公室的門被推開,裏面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安靜,帶著消毒水和紙張的冷冽氣味。
一位表情嚴肅、戴著眼鏡的中年男醫生坐在辦公桌後。
顧晚秋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根繃緊的弦。
雙手規矩地放在併攏的膝蓋上,指尖冰涼,微微顫抖。
醫生翻看著桌上的病歷,語氣平穩地開口:
“顧女士,您先別太緊張。
張偉強先生送醫及時,經過搶救,目前生命體征已經穩定下來了。”
“呼……”
緊繃的肩膀瞬間垮塌下來,顧晚秋長長地、顫抖地呼出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她下意識地閉上眼睛,一滴滾燙的淚毫無預兆地從左眼角滑落,恰好劃過那顆深棕色的淚痣,留下一道濕痕。
她迅速用手背抹去,再睜開眼時,臉上恢復了一絲劫後餘生的血色,聲音帶著哽咽的慶倖:
“謝天謝地……謝謝醫生!
那……那他……”
她急切地想知道更多,想知道丈夫是否安好無恙。
“但是……”
醫生推了推眼鏡,語氣轉為謹慎,那絲不易察覺的同情像針一樣刺破了顧晚秋剛剛升起的希望。
這個“但是”像一把冰冷的鐵鉤,瞬間將她那顆剛剛落回胸腔的心又狠狠鉤起,提到了嗓子眼!
她猛地睜大眼睛,身體不受控制地前傾,雙手死死抓住了冰冷的木質桌沿,用力到指關節瞬間泛白,突出的骨節像要刺破皮膚。
飽滿的胸脯因為瞬間屏住的呼吸而高高挺起,真絲襯衫下的曲線繃緊到極致。
淚痣周圍剛剛恢復的那點血色再次褪得乾乾淨淨,整張臉白得像一張紙。
巨大的恐懼和等待最終宣判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
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她幾乎發不出聲音,只能從齒縫裏擠出幹澀的兩個字:
“但是……什麼?”
醫生儘量保持著專業和平和,目光落在報告上:
“車禍造成的撞擊,主要集中在下半身……傷到了生殖器部位。
骨盆有骨折……
但更關鍵的是……外生殖器遭受了嚴重的擠壓傷和撕裂傷。”
轟——!
顧晚秋感覺自己的大腦像是被一柄重錘狠狠擊中!
整個世界天旋地轉。
抓住桌沿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身體晃了一下,幾乎要從椅子上滑下去。
她眼神瞬間失焦,茫然地看著醫生開合的嘴唇,那些專業辭彙——“生殖器”、“擠壓傷”、“撕裂傷”——像一顆顆炸彈在她腦中爆開,震得她一片空白。
辦公室裏消毒水的味道從未如此刻般刺鼻,濃烈得讓她窒息。
醫生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詞,繼續道:
“雖然性命無憂……
但……這對他今後的……嗯……房事功能……可能會造成比較嚴重的影響,甚至……可能喪失功能。
具體恢復程度,還需要看後續治療和康復情況。”
死寂。
辦公室裏只剩下顧晚秋粗重而壓抑的呼吸聲,以及牆上掛鐘秒針走動的滴答聲。
那聲音在此刻顯得無比清晰,又無比遙遠。
幾秒鐘的空白,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顧晚秋的嘴唇翕動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最終,她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從喉嚨深處,極其艱難地擠出幾個字。
聲音幹澀沙啞,像砂紙摩擦,卻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空洞的平靜:
“……人沒事就好。
活著……比什麼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