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是在想如果我再一次回到那個邋遢瘦削的少年,我還會去找我的母親嗎?如果我完全自力更生,我會是一個怎樣的結果?
我的母親究竟是不是被我拖垮了?我們的命運的交錯是否是一個正確的選擇?
如果我們從來沒有相見,也許我們只不過是彼此的一個美好的念想罷了。
但生活沒有如果,我和我母親也沒有。
從我奶奶要我去找她那一刻起,我倆命運齒輪轉動的軌跡就偏離了原有的軸心。
她接受我們這種關係後的兩週後,我去廈門看她。淡淡的心事寫在她的眉眼間,但卻不曾對我透露半句。
我對她的不尋常沒有追問,究竟是釀成了後來她的悲劇原因,還是造就了我們美好的開端呢?
我依然陪她逛街,我們牽手在海邊漫步,聊著過去,暢想著未來,
我說我想專升本,我想去百度,去網易,給她買個大點的房子,帶她去周遊中國,環遊世界……
她笑著說我的計劃裡都是她的影子。
我感覺到分別的時候,她欲言又止,但終究還是未說出口,她這一次抱了我很久,人太多,我沒敢親她。
當我回到自己的宿舍,洗漱之後敲了一會兒C語言,便沉沉睡去。
我的夢是甜美的,甚至不願意醒來,因為夢裡只有她。
但是那天凌晨我四點多就醒了,是我手機的震動把我震醒了,也把下鋪震醒了,在阿龍一臉睡眼朦朧的疑惑中,我去接了她的電話。
這個電話如一顆炸雷,把我從迷糊中炸得清醒,也把我的心給炸得稀碎。
“……林林……”接通後,她哽咽的聲音傳來,呼吸一抽一抽的。
我頓時心裡好像被敲了一錘,腦子裡已經顧不上想其他的,只剩下一個念頭——
她出事了!
“你現在……能來一趟我家嗎……我好害怕……”
“媽,你等我,我現在出發。”
我想詢問她原因,可是我沒有,因為她只是需要我快點去,我可以路上在給她打電話。
我悄悄地返回寢室,巨大的痛楚撐的我胸口感覺喘不過氣,但我還想著,不能吵醒我的室友。
匆匆忙忙趕往泉州站(現在的泉州東站)的我,僥倖買到了一張最早去廈門的票,待我坐下來喘口氣候車時,我發現我的襪子穿錯了,T恤也裡外穿反了。
但我顧不得這些,只要她沒事,讓我在候車大廳裸奔三圈都行。給她撥過去的電話傳來的嘟嘟嘟的盲音讓我更加坐立不安,但她隨後發來的短信又讓我平靜了些——
“林林,你不要太擔心,注意安全,到了跟我說一聲,我去接你。”
我最愛的母親,這個時候還在替我考慮,我甚至懷疑我值不值得她這麼愛我。
我沒有讓她來接我,她家的路我雖然只去過一次,但印象很深刻。
清晨的街道極其冷清,只有農貿市場的小攤小販開始忙碌起來。我步履如風一般來到她的公寓樓下,噌噌噌一步跨兩階梯不多時就敲響了她家的房門。
當我還想著要怎麼面對上次跟我吵架的叔叔時,她開門的一瞬,除了看到頭髮凌亂,兩眼紅腫,手上包著紗布的媽媽,她背後的屋子裡的景象觸目驚心。
“先進屋,林林,小心地上的玻璃碎片。”她疲憊地囑咐著我。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避開那些玻璃殘渣,碎片,地板上的瓶瓶罐罐和東一塊西一塊的水漬,還有食物殘渣。
客廳的玻璃茶几裂開,尖銳的玻璃碎了一地,餐桌上的東西七零八落,那大屁股電視機屏幕四分五裂,魚缸被砸斷了半截,但估計底下也砸裂了,因為只剩下小魚在玻璃上翻著魚肚,已經死去多時了。
冰箱裡門全部被打開,一扇門還耷拉著,估計撐不了多久。裡面的食物很明顯被摔在周圍。
一眼望向廚房,就更加不忍直視了,鍋碗瓢盆幾乎無一倖免……
“媽……他打你了?”其實我看完就已經猜到大半了,聲調由擔憂轉為了憤怒。
“沒有……她把你送我的娃娃摔碎了……”
母親儘量在我面前表現得很平靜,可是她那氣顫音的收尾沒有瞞過我。
在她獨自面對一個歇斯底里的暴力男時,我卻不在她身邊;在她最需要我保護的時候,我卻在做著和她的美夢;我應該早告訴她,我看那男的第一眼就不是什麼好人,可我半句都沒提……
“媽……對不起……”,我一把抱住了憔悴的母親,我的臉在她亂糟糟的頭髮上摩挲著,淚水順著臉頰滑到了我的嘴角,有點鹹。
她也哭了,緊緊抱著我背,彷彿怕我跑掉一樣。
“林林……媽媽以後只有你了……”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捧著我的臉,眼神直勾勾地看我,彷彿不認識我一樣。
“媽……”
在我剛一開口的時候,我就感覺到兩瓣溫潤的肌膚貼上了我的嘴唇,我媽沒有理會我瞪大了的雙眼,反而抱住了我的頭,一下又一下的吮吸著我的嘴唇。
我都能感覺到她的舌頭妄圖頂開我的牙關,她對我的麻木置若罔聞,並且動作越來越激烈……
一雙小手一開始在我背上撫摸,又遊走到我的腰上,最後我感覺到了我的胯間,是那樣的急切,還帶著一點瘋狂。
我在幹什麼?這不是我想要的嗎?我不是對我媽有衝動嗎?
“林林,抱我去房間……”她停下來,手搭上我的脖子,呼出的氣吹在我臉上,差點讓我站不穩。
我這個時候感覺不對勁了,從她的眼神裡沒有看到她往日對我那種溫柔和關愛,是一種頹然,一種放棄,感覺失去了所有沒啥可在乎的眼神。
我害怕了,我害怕她變了,害怕她不是我的媽媽了。
我想把她抱到沙發上,可是沙發被水打溼了。最後還是順了她的要求,把她抱到了房間,但是她再一次想吻我時,我推開了她。
我承認我有慾望,但不是這個時候。如果乘機佔有了傷痕累累的她,只會在她的痛楚上加一把鹽,失去我唯一的摯愛是我這輩子不可承受的。
“怎麼了,林林,你不是想要我嗎?你不是想做我戀人嗎?現在可以了,我所有的都是你的,我的房子,我的錢,我的人……我欠你的……我對不起你……”
她抓著我的手,身體顫抖著,說話也帶著哭腔:
“林林,你別怪媽媽,你別怪媽媽……”
她一直抓著我的手呢喃重複著,我腦子嗡得一聲,一個念頭鑽入我的腦海,直覺告訴我——
完了,壞事了!
我抱著她柔聲安慰道,像哄孩子一般……
“媽,我不怪你,我一直在你身邊,你沒有欠我的……”我就這麼一直說著,抑制住那股直衝喉嗓的如潮的悲傷,也許是她太累了,也許我的話起了作用,她安靜地睡了過去。
那一天,我做了很多事情,我收拾了她的房子,把碎片殘渣全部清理掉,弄髒的清洗好,又去買了一些新的廚具餐具。
用她的手機跟她領導請了假,還聯繫到了那個叔叔,我帶著憤怒的語氣質問他時,他卻一口無奈,說過來見見我。
“鬱林,我不知道你的出現是對還是錯,但現在已經這樣了,你好好照顧她吧。”她老公和我分別的時候看著我表情複雜,有一點愧疚,有一點惋惜。
他塞給我5000塊錢的時候表情略帶尷尬,或許是想起了上次的事情。
但他說是給我媽的,算是對自己過錯的彌補。
我推辭說‘你等她好了後自己親自給她’,不過聽他說大概不會再見我母親時,我便收下了。
原來前一天,他們夫妻確實吵架了,吵得很厲害。
不過在在此之前,因為我媽經常來看我的原因,兩人矛盾已經漸漸浮出水面。
我去看她的這個週末,她老公本來不同意她出來,因為女兒的身體不太好。而懂事的女兒卻心疼我母親,早晨就乖乖自己去上學了。
然而事情偏偏朝著不好的方向發展,她老公的女兒病情惡化被學校送往了醫院,無人照顧,高燒到39°,直到中午她爸火急火燎從外頭趕回去。
不出所料,我媽回去後受到了激烈的指責,兩人吵到高潮時,她老公氣不過,當著她的面把我送給她的一個瓷娃娃摔碎了。
他也不是有意選擇,因為那個瓷娃娃好巧不巧就在他手邊,不過,這個舉動徹底把我媽那根引線點燃。
那種長期壓抑於心,來自兩個家庭的拉扯帶來的無人傾訴的煎熬和內耗,在那個瓷娃娃破碎的一瞬間,也把她撕裂了。
後續的打砸,都是我媽一手造成的,她老公帶著嚇壞的女兒選擇了離開,並且後續他也沒有回過這個家。
跟學校請了一個禮拜的假期後,我等她情緒穩定便帶去看了心理醫生,診斷是輕度創傷後應激障礙,就是所謂的PTSD。
醫生說得很輕鬆,說是讓我多陪伴,不要惹她生氣,保持好心情。可對我來講,卻如千金之石墜落心頭。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不配得到這麼完美溫柔的愛,是否是我一定要付出代價,因為愛在我身上,從來就是一種奢望,這次也是一樣。
但是這次的代價,我得承受下來,我媽曾像一束春日的陽光照亮了我內心的寒冬,而這一刻,輪到我了,我也得撐起她的一片天,讓她回到那個積極溫暖的女人。
我帶她去跟廠裡協商帶病離休,她的領導是個快要退休的大爺,很和藹,跟上面老闆商量了一下之後,說是因為她老員工的關係,平時人緣也好,給我媽開了綠燈。
老闆說讓我媽一週去一次工廠,平時用家裡電腦做做報表,記下帳,通過郵箱電話溝通,也能完成她的工作,工資不減。
在我的再三堅持下,她陪我來到了泉州,我在校外租了個環境比較好的房子,一室一廳帶廚衛,還有個陽臺能養花種草。
就這樣陰差陽錯的,我和我的母親過起了二人世界,她負責沉默,我負責陪伴。
雖然晚上我們睡在一張床上,我卻難有半分的慾望。
她經常會被夢魘驚醒,像個小女孩一般哭泣,說是夢到我拋棄她了,不要媽媽了……
但這個時候我能及時送上一個溫暖的擁抱,她顫抖的身子在我懷裡慢慢安寧下去,我也感到了無比的寬慰。
她對碎裂的聲音變得特別敏感,一次我洗碗的時候,手滑,一個碗磕在水池裡的其他碗上,雖然沒碎,但發出了刺耳的碰撞聲。
回頭看她時,才發現她在客廳凳子上渾身發抖,臉色蒼白……
她還會沒完沒了的問我,她是不是內心很骯髒,喜歡上了自己的兒子,問我她是不是一個壞媽媽……
也許有人會覺得有一種照顧弱小的美好,但事實往往很殘酷。
想象下一夜醒兩三次,醒來後自己再也可能睡不著;
我所有的動作,語言,都要小心翼翼,因為一不小心就會刺激到她;
我還得對一個突然情緒麻木的人告訴她我是多麼多麼愛她,需要她;
我得想法設法讓她開心,得忍受她易燃易爆炸的情緒;
而這不是一兩天,也不是一兩個月。
俗話說久病床前無孝子,這種心理疾病,對照顧者的折磨,往往比生理病可能更加痛苦。
但令我欣慰的是,我的付出總算也有點回報,我母親的病情沒有加重,她的情緒波動也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平穩。
而我在自己的新專業上,因為興趣使然,投入得多,進步自然就快了。
不過那段時間也確實累,除了白天的課業,多餘的時間我都拿來陪伴我媽,我幾乎不讓她做事情,做飯洗碗拖地洗衣服,我全都親歷親為。
但我從小長到大,不都累嗎?憑啥見到我母親後我就讓自己舒適起來呢?我這麼對自己說。
陽臺上也種滿了她喜歡的茉莉花和薰衣草,還有一些其他我都叫不上名字的綠植。不過當她在那陽臺上坐上一刻,聞著那花的清香,露出迷醉的神情,我就知道我的汗水都值了。
每到週末時,我還得陪母親回到廈門,她說她想去自己的房子裡看看,怕沾染了太多灰塵,蓋過了人氣。
不過即使如此來回奔波,有時候確實委屈得想發火,但我沒有在她面前露出半點的不快,甚至一個表情都沒有。
我把那些脾氣,全留在了健身房的沙袋上。
那年的暑假,我陪她回到了廈門,其實我想回去陪奶奶,因為黃國柱告訴我奶奶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了。
但權衡再三後,我選擇了母親。
因為奶奶有黃國柱照料著,而我母親離開了我,那些負面情緒會重新把她吞噬。我不能讓她一個人再陷進去。
在廈門的這個暑期,我有了更多的時間陪伴她,對於一個沒啥愛好的人,除了在家敲敲代碼,看看電影,也沒有其他可以打發時間的方法。
她和我的話也慢慢地多了起來,笑容開始像往常一般爬上嘴角,一週去公司的次數也增加了。
我們會有意無意間有一些親密接觸,我替她按摩,有時一個安慰的擁抱,她會在我忙碌一天後,給我一個蜻蜓點水一樣的輕吻。
這些親密行為的背後,我也看到她找回了本該有的面部表情。
暑期末的一個傍晚,我媽又蹲在陽臺上弄她那幾盆花,那是我從泉州帶去的。
薰衣草長得有點瘋,側枝都壓到了茉莉的葉片,她正用一把小剪刀修枝,感覺像在做細膩的針線活。
我坐在客廳,懶得動彈,假裝看書,餘光卻盯著她。
“林林,你來看!”
她回頭衝我招了下手,那笑容是我半年多來未曾見過的暖陽。
我過去看,只見一株原本黃葉病怏怏的茉莉,竟冒出了幾朵小小的白花,莖葉都透著一股精神氣。
“哈哈哈,它活過來了,你還說別帶過來!”
她輕輕捻了捻,鼻子湊過去嗅了嗅,像是給自己的傑作打了個滿意的評分。
“當初我也以為養不活呢,結果它自己長這麼好。”
她的語氣輕快得不像這半年那個哭過鬧過、失眠、耳鳴、坐車會發慌,聽到聲響會害怕的女人。
我也蹲下看著那幾多白色的茉莉,笑著附和我的母親。
那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
她也“活過來了”。
不是突然一天的宣佈——我痊癒了。
而是平平靜靜地,能蹲下身修花剪葉,帶著點悠然自得,炫耀一下自己的“成果”。
人如果還有閒心去養花,那心裡一定留了點位置給“生活”。
“媽,我去做粉條,你想吃湯粉還是炒粉?”
“炒粉,你的炒粉好吃,我的別放辣。”
她頭也不抬,像是回答了一句再普通不過的日常。
我轉身走向廚房,眼角不知什麼時候溼了,掉了幾滴淚水。是為她的重生,也是為我自己的解脫。
我抬手胡亂一抹,掌心帶著點澀意,接著又笑了出來。一邊笑,一邊流淚,自己都分不清是怎麼回事。
不過沒關係。
她的花開了,她也開了。
我最愛的母親,她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