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02章:鏡花水中月,千里去尋母

上一章我提到我到了高中後所有的情況就變了,不單單是我被霸凌的情況得到了改觀。

因為霸凌這種情形發生在農村的中小學比較多,到了市區的高中,大家變得相對文明瞭,只要自己不惹事。

而這一切還得感謝那個差點把我打死的人——黃國柱。

2004年的新年一過,我也準備邁入初三下學期,但對於我這種學渣,沒有什麼區別,我也早已料到縣裡的職高就是我的歸屬,讀個三年再去進廠。

賺點錢也把家裡的土坯房換成水泥澆築的紅磚房,外頭再貼上那雪白耀眼的瓷磚,把最好的房間給爺爺奶奶。

我也可以抬起頭在村裡走路,老村長的孫女遇見我不得衝我羞澀一笑?

而這種經常出現在夢裡的場景,就在那年的大年初一,都變成了可能。

我們進村的公路修好不到兩年,平時跑得最多的是小貨車或者摩托車,小貨車進來山裡拉木材,我爺爺的竹編也有人直接來收了,可是他卻再也編不了那麼麻利。

而在這條進村路上跑的第一輛轎車是一輛嶄新的大眾寶來,而開車的人,正是我爹。

那天黃國柱回村,車一進村口,狗都叫瘋了,因為村裡的狗也沒見過世面。

白色車身在曬乾的黃土路上蹭得飛灰四起,幾乎家家戶戶的人都出來站來門口看,而黃國柱很享受這種豔羨的眼光,故意把車開得很慢,副駕駛坐著他現在的老婆,當年的木匠老婆。

而大家更好奇的是,這車到底是開向哪家的?或者哪家子富貴親戚進山來拜年了。

就算最後車停在我家門口,我還聽到鄰居說鎮裡領導大年初一就來扶貧了。我爺爺奶奶包括我,都做好了謙卑恭迎領導的姿勢。

可諷刺的是,下來的是我最不願意看到的人,他一身筆挺的西裝,腳上鋥亮的皮鞋,在各位鄰里鄉親驚訝的眼神中逐一打過招呼,他的謙恭散煙動作,讓各位長輩都受寵若驚。

即使接下來從車上下來濃妝豔抹衣著華麗的木匠老婆,那些喜歡嚼舌根的婦女也不敢多說一句。剛接過黃國柱香菸的木匠更是拉著一副噁心的笑臉,那是我見過最難看的表情。

黃國柱打過一圈招呼後,朝著爸媽,眉頭鼻子似乎要擰在一起,乾嚎一聲。

“爹!媽!”

接著就噗通一身跪地上了,頭似乎要狠狠砸向地面,但就要接觸時,卻沒了響,只是輕輕地碰觸了一下。

“兒子不孝啊!”

我爺爺奶奶顫顫巍巍,都從椅子上坐起來,一個拉左邊,一個拉右邊,其實我爺爺由於常年的勞作,身體已經有點行動不便了。

“柱子……你還知道回來……”爺爺不知道是感動還是生氣還是高興,嗓音有點微顫。

“哎,回來了好,回來了好。”奶奶打著圓場。

“林崽,都長這麼高了,怎們,不認識爸爸了?”我打賭黃國柱肯定一開始就看到了我,而我的冷淡反應也讓他不想一開始就自討沒趣。

他見我不答,便哈哈笑了笑,轉身跟鄰里相親說等下去你們家拜年,眾人便知趣地散去。

黃國柱攜著木匠老婆進了家門,爺爺嘴角動了動,想說啥卻沒有開口。

“爹,我打算把愛媛娶了,她這次回來就跟木匠離婚,我要把他風風光光娶進門。”黃國柱似乎看穿了爺爺的心思。

“隨你吧,我老了,不中用了。”

那天中午,是我有生以來吃得最豐盛的一餐,我爹從縣城菜館直接打包了幾個大菜回家,除了有一些魚肉之類的,還有我沒吃過的大蝦海參,紅燒甲魚,鮑魚,扇貝類的海鮮。

也許這些東西現在隨便一家餐廳付錢就有,但那個年代我真的看都沒看過。

老村長和幾個村幹部在黃國柱的執意邀請下,還是過來喝了杯酒,看著這一桌子的山珍海味,老村長感慨萬千讚歎道:

“時代變了,時代變了,將來是你們年輕人的。”

席間我爹又是一頓誇耀吹噓,說著外面的花花世界,認識什麼老闆,什麼市長,還說要在村裡投資一筆,下午就跟鎮長去打招呼。

黃國柱回鄉後呆了十幾天就出去了,不過我家的新房也開始破土動工,還給我爺奶留了一筆足以上完高中的學費和生活費。

“爹,你到時就帶林崽去咱市裡上中學,我那裡有熟人,都打點好了,你直接帶過去就好了。”他出門上車時特意叮囑我爺奶,揮了揮手後便一腳油門離開了這個村子。

但是你以為我就此輝煌騰達了嗎?我逆襲了嗎?我成富二代了嗎?

列位看官,您別想得太簡單了,真實的生活往往比小說更精彩。

黃國柱那場風風光光的回鄉,帶給我的唯一好處就是:整個村裡,甚至鎮上,都傳遍了老黃家出了個土豪。

我成了“土豪的兒子”,可以昂首挺胸走在村裡,見到老村長的孫女,也不再裝作看風景了。

不過,她我也沒看多久。一個學期一晃而過,我就去了市裡的高中寄宿。

對於一個從沒出過村的孩子來說,第一次進城——看見那霓虹閃爍、車水馬龍穿梭在高樓大廈間的場面,帶來的震撼不亞於李鴻章穿官服走在紐約街頭。

更加讓戲劇性的是,黃國柱所謂的打好了市區中學的關係,只不過是他認識的看門保安把我領過去報了名,進行考試,考試也比較簡單,我就這麼進了一所民辦高中。

我穿著我爹回來給我買的新衣服,雖然在一眾光鮮亮麗的學生中乍看沒啥區別,但是後來的三年,我知道了衣服的品牌還有耐克,阿迪,李寧,特步……,我才明白我把事情想簡單了。

別人的高中都是拼搏和汗水。我的高中分兩步,第一步是高一的網吧和早戀,第二步是我慢慢意識我得上個大學。

那時候天涯論壇很火,我在裡面看了很多小說以外,還看到了他人的人生,也看到了一些長輩的建議,在這個論壇裡學得東西比我小學初中9年加起來的都還要多,我明白了自己是多麼的野蠻生長。

甚至有那麼一瞬,我感覺我成了大徹大悟的智者,前後左右的同學包括講臺上的老師,不過螻蟻爾爾。

我開始學習了,木匠的兒子還在上網,他沉迷於《傳奇》不可自拔,妥妥的網癮少年,我也沉迷過,但我玩遊戲沒啥天賦。

對了,說到木匠的兒子,我就恨不得把他踹到湘江裡去。

他跟我同一天進了同一所高中,我還熱情地打了招呼。後來一次去網吧,我在網吧旁邊的公共衛生間聽到他蹲在隔壁給他媽打電話,還開著免提。

“媽,我沒錢了,給我打點生活費。”

“我不是一次性把你學費生活費都轉你爹了嗎?你跟你爹要去啊。”

“那是黃國柱給的,關你什麼事?再說錢給到我了嗎?”

我聽到這裡,腦子“嗡”地一下炸了。

那一刻,我控制不住自己,暴力掰開了他的隔間門,二話不說一把將他從坑位裡拽了出來。我所有這些年對黃國柱的怨、恨、不甘,全在那一刻噴薄而出,毫無保留地砸向這個不知死活的倒黴蛋。

我倆在廁所裡扭打起來,拳腳相加。他人瘦,又是蹲著起身,被我壓在地上死死動不了。我一邊罵,一邊打,聲音幾乎能震塌天花板。

“嬲你麻麻憋喲——你個婊子養的,我要弄死你!”

我吼得喉嚨都啞了,腳下的他哭也不是,罵也不敢罵,只能用胳膊護著頭。我最後把他手機踩了兩腳,直接丟進了廁紙垃圾桶。

他縮在角落裡,我連看都沒看他一眼,轉身就走了。

我一下子全明白了。

黃國柱他媽的,竟然同時養著兩家人。而且看得出來,他對木匠那邊,可能還更上心一點。

他家的新房早就建起來了,外牆貼了瓷磚,窗戶裝了鋁合金,連傢俱都置辦得差不多了;而我家的那棟,只是個冷冰冰的毛坯房,曬了兩年,連個門都沒有。

這事之後,我對黃國柱的那點感情——不管是恨裡夾著的期待,還是血緣裡殘存的一絲幻想——都徹底沒了。

我不知道的是,在我還傻乎乎地在市裡上學、幻想著有個新家能住的時候,家裡的情況早就進入了寒冬。

剛動工的時候,黃國柱信誓旦旦地說,年底回來結清工錢和材料尾款。可那年,他沒回來;第二年,也沒有。

那棟毛坯新房其實比我家那漏雨的土房子強多了,可我爺爺奶奶始終不敢住進去。

因為隔三岔五,就有討債的人上門,坐在門口抽菸、嘮叨、諷刺,坐半天不走。他們不敢撕破臉——怕萬一哪天黃國柱又風風光光地開著更好的車回來,像上次一樣,給大家散一根芙蓉王,那時候“錯”的人反倒成了他們。

但他們又不甘心,想拿回那本來是屬於他們的錢,於是就這麼拖著、耗著、熬著。

我爺奶怕我在學校分心,什麼都沒跟我說。

我讀高三那年,靠的是他們四處求人,東拼西湊。最後才勉勉強強把我從學校送出來。

我拼了兩年,夢想中的二本線終究是沒有達到,差了二十幾分,根據往年的錄取線我報了泉州一個學校的專科,專業是電子商務。

我想過復讀,跟我爺奶說的時候,他倆欲言又止。

“林崽,你也長大了,馬上十八歲了,我跟你奶奶盡力了。”爺爺在門檻邊抽著水煙,唉聲嘆氣。

我點了點頭,說:“爺爺,我不讀了,我出去打工。”

其實從學校出來那一刻我就明白,黃國柱回來沒帶來什麼“光宗耀祖”的春天,留給我們的,是一堆收拾不完的爛攤子。

“林林,你得讀下去,你去找你媽吧,你考到泉州,我打聽到了她在廈門,也算是你們母子有緣分。”奶奶說話有點漏風了,但她頭腦還很清楚。

看著老態龍鍾的爺奶,這一刻我忽然明白,他們這一輩子——種田、餵豬、織竹編、東拼西湊地供我上學,到老了也沒法頤養天年,甚至連兒子的一個問候都等不到。

這,就是那個年代農村大多數老年人的命運。

我悲從中來,淚水止不住往下流,接著便是大哭了一場,爺爺眼睛有點發紅,奶奶背過身去悄悄抹淚。

填完志願後,我打點了一下行囊,爺爺要把他們僅僅剩下最後的六千塊積蓄全部給我,我不忍心拿,早晨乘著他們不在臥室,我悄悄放回去了五千。

我想著沒找到母親或者母親不願意幫我,我就在那邊找個事做。

告別時我的眼淚又不爭氣的掉了下來,老村長他兒子,其實他那個時候就已經是村支書,只不過大家老村長叫習慣了,他用他的摩托送我去鎮上汽車站,我的淚水滴在他背上。

“林崽,你的命苦,你要爭氣啊,千萬別學你爸。”送我到汽車站時村支書嘆了一口氣。

我點了點頭,就這樣奔向了從未去過的遠方。

2007年的廈門,處在一個建設熱潮中,比如第一碼頭,SM城市廣場,成功大道,高崎機場,觀音山等,那時候都還沒有完成,但給人一種活力迸發,很有生機和希望的感覺。

雖然跟現在沒法比,但那個年代的廈門依舊讓我有種割裂感,感覺穿越到了另一個時空。

我找到我母親,並沒有像故事中那樣坎坷曲折,費盡周章,最後快要餓死絕望的時候突然出現一線轉機。

我奶奶給到我的地址,是後浦那邊的一個服裝廠,因為幾年前剛好有同村去廈門務工的熟人和她一起吃過飯。

廈門的夏天有點曬,我到達那個服裝廠差不多上午10點多。

我在門衛一問這裡有沒有一個叫“陳曉琴”的女人,說明來意後他讓我在門外等一會兒。

不多時,一個穿著工作制服的三十來歲的女人出來了,一米6多左右的身高,齊肩的短髮下面是一張清麗的臉,她的五官很端正,但特徵不明顯,身段整體看是纖細苗條的,好像是我記憶中母親的樣子。

“小弟,你找我有事嗎?”她的普通話很標準,已經沒有湖南口音了,相反有點那種廈門那邊那種類似臺灣腔但又說不上來的感覺。

我張了張嘴,那句醞釀了將近一個月的“媽”終究沒有喊出口,喉嚨有點幹。

我低下頭,從包裡掏出我的身份證,還有奶奶給我抄的地址。

“我叫黃鬱林,我來找我媽。”我聲音不大。

她接過我的身份證和地址紙片的同時聽到“黃鬱林”三個字,沒有看手裡的東西,眼神愣愣地盯著我看了幾秒,嘴唇動了動,一時也沒有說話。

她的手好像是想撫摸我的臉頰,但是還沒抬起來縮了回去,繼而捂住了微張的嘴。

“天吶,你是林林?”

這相逢的一刻,我想過很多年,夢中出現過很多次,是悄無聲息的剋制,還是氾濫情感的決堤。

可是我的母親,一個我14年沒有見過的人,她就站在我面前。一個活生生的人,不再是夢境,不再是我的記憶碎片。

我是個內心極其敏感的孩子,我就那麼看著她。

我想起打我的黃國柱,

想起無人照顧的爺奶,

想起我這些年我吃過所有的苦,

想起我在學校受過的委屈……

我的喉嚨一下就哽住了,真的很不爭氣。

在我母親沒有表現出任何相逢的喜悅和激動之前,我淚水止不住地流了出來,我真的忍不住了。我好想放聲大哭一場。

我想跟她說點什麼,可是我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我擦了擦眼淚和鼻涕,想轉身跑開。我曾經也想過,如果她過得不錯的話,我出現在她跟前,會不會打亂她的生活節奏。

而這種想法,在她走出服裝廠大門的那一刻,我就確認沒錯了。

我看了她一眼,她木然的表情讓我更加傷心了,我轉身就跑,也忘記了那身份證還在她手裡。

但是我的手腕卻被一隻溫柔的小手抓住了,那是前所未有的柔軟觸感,不同於我奶奶那種蒼老充滿幹勁。而其他女人,我根本沒接觸過。高一早戀,也只是寫寫情書,樹蔭下散散步。

“林林,我帶你去吃個飯。”

那是我在廈門的第一餐飯,是閩南菜,一盤炒花蛤,一碗酸筍鴨胗,這是我點的;我媽給我點了個蒸鰻魚,還有一個蟶子湯。

我確實有點餓了,那時候的綠皮車,20幾個小時,我心疼錢沒買臥鋪,也沒吃幾頓。

面對我陌生又彷彿很熟悉的母親,我想大快朵頤又不得不裝作很矜持,顯得我不缺教養。

“林林,別拘束,放開了吃。”母親夾了一塊魚肉到我碗裡,柔聲說道。不知道為什麼我一聽到她說話就想哭,於是便開始大口扒飯。

“你爺爺奶奶還好嗎?”也許是太過於沉默,我母親夾了一個蟶子輕輕嚼了幾口嚥下去之後問我。

“不太好,老無所依……”我看了她一眼,撒謊的話我實在說不出口。

“你爹不管嗎?”她眉頭微微皺了下,詢問道。

“黃國柱?”我苦笑了一下,本來想說‘你還不知道他是個什麼德行’,可話到了嘴邊,又忍住了。

“十一年了,他只回過一次家。”

她沒說話,只是低頭看著湯碗,過了幾秒才舀了一勺喝下去。再抬頭時,她的眼圈有點紅。

那頓飯,她沒再動幾筷子。飯吃到一半,她就放下了碗筷,用紙巾輕輕擦了擦嘴。

我看得出來,她在極力剋制自己。

那一刻,我竟然生出一種奇怪的安慰感。

就像我心裡那個孤零零的自己,終於有人也為他難過了一次。

“我給你找個住的地方。”我們一前一後走在到處都是工廠的路上,不多的汽車來來往往。

我跟著她坐上了不知道去哪裡的公交,坐了幾站後來到一個城中村的一樣的地方,她給我安排了一個旅館,很安靜。

她給我鋪好了床鋪,找老闆要了洗漱用品,和一雙換洗拖鞋。看著她忙前忙後,我心裡那句話在憋足了巨大的勇氣後總算慢慢吞吞從喉嚨裡擠了出來——

“我……我能……叫你一聲‘媽媽’麼?”

她背對著我的身體頓時僵住了,正在擺弄電視遙控的手也停了下來,只見她撐在電視櫃緩緩坐在床沿,把遙控小心翼翼放在櫃子上,突然捂著臉竟然嗚咽嗚咽地哭了起來。

我難過的同時反而覺得有點尷尬了,悄悄地移到她旁邊,就這麼坐著。

“媽……”我試探性地叫了一句,帶點慫慫的語氣。

她抬起頭來,深深吸了一口氣,摸了一把眼淚,臉轉向了我,眼神卻溫柔得讓我一瞬間有點不知所措。

她伸手,終於還是輕輕摸上了我的臉。

“林林,讓媽媽好好看看你,這麼瘦,受了不少苦吧,”她哽咽著,雙手摩挲著我顴骨凸出的臉頰,“我可憐的崽……媽媽對不起你……”她飽含淚水的眼睛滿是憐惜,抽搐著又湧出一些淚來。

“媽……我不怪你,我對你一點恨都沒有……”我說話也有點不利索了。

“那年……我帶著你都到鎮上了,你爹……和你爺爺追上來,硬是把你搶了回去……”她好像回憶起了那不堪回首的衝突,胸口劇烈起伏,情緒也徹底釋放了出來。

我拍拍她的肩背,也不知道算不算是一種安慰。

“媽,我知道,我奶奶跟我講過,她說你人很好。”

我安慰著她,其實我奶奶根本沒說我媽的好話,是我自己從奶奶的講述中推斷出我媽當年是想把我帶走,但黃國柱和我爺爺極力攔了下來。

而且我自己也有一點記憶,好像是我爺爺把一個女人推倒了?我不敢去細細回想,因為在我心中,我爺爺是一個完美的人。

那一場情緒宣洩後,我們說話就自然了很多,她讓我暫時住在旅館,等她下午去跟主任請幾天假帶我逛逛廈門城裡。

自那一刻起,我也成了有媽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