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可愛的笑容是母親的活力,陳娜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俯下身抱了抱伊幸,溫溫柔柔地在他小臉上親了一口:
“mua……我兒子真乖。”
改開出生的她性子算不上開放,女孩的時候,就出門闖蕩,到了結婚的年紀被家人催促回了老家,是以思想中又有了些新鮮東西……
但不多。
她算得上是傳統意義上的嚴母,最多也就學學小孩兒說話哄哄兒子……
但伊幸都三年級了,母子間還如此親昵,只能說都是伊幸太省心的錯。
“唉呀,都是口水。”
伊幸翻了個白眼,嫌棄地推開母親的臉。
陳娜逗完小大人似的兒子,就要去廚屋燒火做飯。
廚房和主屋是隔開的,是個單獨的屋子。
每次做飯都很麻煩,得先生火才行。
細長的煙囪連接著屋外,每天到了放學的時候,村裏到處是嫋嫋炊煙。
條件稍微好點的人家已經開始用起了煤氣灶,吳虎家就是。
當然也有用煤炭爐的。
要說為什麼伊家還在用土灶,看看旁邊的土屋就明白了。
“不用去了,嘻嘻。”
伊幸拉住母親的手,媽媽的手形狀很好看……
但常年勞作、忙裏忙外的,自然不如小孩子細嫩,手心指肚上都是繭子。
將母親拉到堂屋的飯桌旁,伊幸踮起腳尖,拎起塑膠菜罩。
“當當當當……”
木桌上的菜式並不繁雜,炒白菜、酸豆角、土豆炒肉。
伊幸算好了時間從大鍋裏端出來的,因而還冒著騰騰熱氣。
陳娜呆呆的,胸中的情緒駭浪驚濤般翻湧,鼻頭一酸,就要落下淚來。
出於大人的矜持,她迅速擦拭一下眼角,說話帶著鼻音:
“這些都是寶貝你做的嗎?”
城裏人近些年興叫“寶貝”,農村到底還是落後了太多,只是太過激動,陳娜下意識用了這個稍顯肉麻的稱呼。
“嗯!媽媽每天上班那麼累,我就跟虎子媽學了學做菜。”
伊幸上前抱住母親的腰,拍拍她的背,哄道:
“媽媽不哭嗷……”
陳娜禁這小大人一哄,頓時破涕為笑,帶著點撒嬌的意味,“媽媽才沒哭呢……咱兒子懂事了,媽媽這是高興的。”
反手抱住兒子的小腦袋,開心地搓了幾把。
“吃飯,讓我嘗嘗咱家小寶貝的手藝!”
伊幸對這個稱呼是抗拒的,可見母親這麼開心,也不忍掃她的興致,跟著坐了下來。
“嗯!好吃……”
這倒不是鼓勵式教育,兒子做的菜還真不錯,至少沒有半生不熟或者用鹽過重,至於油嘛……哈哈,油可不便宜,想多也多不了。
土豆是片狀,厚度還算均勻,考慮到力氣和刀工,的確很不錯了。
陳娜美滋滋地品嘗著兒子做的飯,食欲大振。
“爸爸今天還是夜班嗎?”
飯桌上方的瓦斯燈壽命將盡,縱使努力盛放出光彩……
但還是不太明亮。
燈光昏暗,卻不影響母親秀美的臉頰。
晶瑩潤澤的皮膚就好像能讓光線透過一般,較小的耳朵背著光,紅潤肉感。
伊幸忙錯開視線,埋頭乾飯,順便問起了父親的情況。
“是哦,所以今晚就咱娘倆咯……”
陳娜心情大好,腔調中調笑之意明顯。
不點而紅的唇秀氣地抿動,進食沾上的油光看得伊幸心驚膽戰、又食欲大開。
父親伊紀青是鎮上鋼廠的工人,幹了也有大幾年了。
廠子是三班倒,正值壯年的他靠身體硬抗,也還算吃得消。
不過之前聽父母聊天,母親一直催他進城裏找個活計,別年紀輕輕就把身體熬垮了。
夫妻倆最近在考慮砌個新房,心裏都憋著股勁。
伊紀青打小就沒了娘,撿牛糞打豬草放牛喂鴨都幹過,莊稼漢出身的他有著農村人的那股執拗勁……
但有些時候,執拗的側面就是保守。
如今在廠裏的工資雖然不高,一個月八百……
但家裏也種著地,要是他去城裏了,這地就得荒著了。
伊幸明白父親。
他這頭老黃牛在地裏耕耘了這些年,小農的腦子裏,地就是根,哪能輕易放下?
江山變色的洪流卻不會放過他們,新世紀的“羊吃人”,會平等地賦予小農們“農民工”的新身份,潤滑紅豔豔的鋼鐵齒輪。
“對了,媽。
今天虎子他爸回來了,我和虎子他們打撇撇的時候,聽到他和芳嬸聊天,說他們工程隊裏缺人,準備在老家招一批去。
要是我爸能去就好了,指不定也能跟虎子爸一樣,開輛麵包車回來。”
伊幸面露羡慕,扒飯間洩漏點重要情報。
陳娜聞言面色一喜。
吳大軍是村裏的本事人,前幾年去了城裏,不知怎得就拉起了一只工程隊,接了不少活兒,如今是個不大不小的包工頭,逢年過節開個麵包車回村裏,派頭不小。
她把這個消息記在心裏,只覺今天是好事連連,就要親親寶貝。
幸虧伊幸見勢不對,閃現拉開身位,不然臉上就得留個油印了。
……
洗完澡上了床,伊幸拉了拉母親的胳膊,正色道:
“媽,我跟你商量個事兒唄。”
“嗯?”
陳娜睡前喜歡看看雜誌。
雖然都是什麼醫院打廣告發的,可她仍舊看得津津有味。
“我想要條褲子,不開襠的那種。”
雖然有三角褲兜底,不至於小鳥朝天……
但開著襠總歸是件羞恥的事情。
“哈哈,寶貝你害羞啦?”
陳娜放下雜誌,小手摸進棉被裏。
察覺到雀雀被制,伊幸翻了個白眼。
比起記憶中的母親,眼前的陳娜顯然沒有那麼刻板嚴肅,反而時不時流露出嬌俏的少婦風情。
雖然結果就是偶爾會幹些不太著調的事情……
但伊幸卻很欣慰。
至少,母親更幸福,更快樂了……如果能不彈他的小雀雀的話就更好了。
玩弄片刻,陳娜也就消停下來。
將兒子摟進懷裏,搓了搓圓圓的腦殼,柔聲道:
“嗯,明天媽就去街上給你買。”
“不買新的也可以……”
陳娜沉默,仰頭阻止淚水溢出眼眶。
她不是個脆弱的女人,兒子的赤子之心卻能輕易觸動她的心房。
她寧願兒子不需要這麼懂事。
伊幸的意思她哪能不懂……
但如果連兒子這個小小的願望都不能滿足,她愧為人母。
從小到大,除了過年能有件新衣服,其他的都是親戚朋友家孩子穿過的衣服。
家裏不讓她讀完初中的時候,她沒哭;
在深圳天天吃速食麵的時候,她也沒哭;
二十歲被家人叫回結婚的時候,她依舊沒哭……可,可讓這個懂事的孩子跟著吃苦,她如何不哭?
她拼了命地想要掙錢,就是因為不甘心。
不甘心別家孩子吃零食的時候,兒子在旁邊看著,別家孩子背著漂亮的小書包而她兒子用塑膠袋,別家孩子有家長接而他頂著雨跑回家……
可從這地裏又能刨出幾毛錢?
幾年前的“大下崗”她仍心存餘悸,原來工人也會失業,有力氣有手工活也不一定能吃上飯。
是以她對如今的活計分外珍惜,即便工資低廉……
但錢多錢少都是錢。
咬牙多幹點,能掙一厘是一厘。
種地眼見是指望不上了,村裏有本事的都往城裏跑,這次從兒子嘴裏聽到的消息就像春雨一樣及時,她就算拼著和愛人吵一架也得逼他出去,不出去沒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