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濃稠得化不開,神州邊境的裂穀深處,最後的魔教殘餘聚集於此,空氣中彌漫著血腥與硫磺混合的刺鼻氣味,一座由累累白骨和黑色巨石壘成的祭壇矗立在中央,祭壇上刻滿了扭曲蠕動的天魔符文。
魔教大巫師身披一件用幹涸血汙浸透得發黑的破爛法袍,枯槁的身形在祭壇跳動的幽綠火焰映照下,宛如一具瘋狂的骷髏……
他揮舞著由人脊椎骨製成的法杖,聲音嘶啞而亢奮,在整個裂穀中回蕩:
“看到了嗎?
看到了嗎!
那些所謂的正道……
那些匍匐在虛偽光明下的螻蟻!
他們以為贏了?!
不!天魔之道,才是這世間唯一的真理!
今日,便是用他們的血……
他們的魂,鑄就我聖教不朽的豐碑!”
他猛地將法杖插入祭壇中心的一個凹槽,凹槽內早已注滿了粘稠的,暗紅色的血液,“百麵千相之鬼大人!
請賜下魔源,讓這柄絕代凶兵,降臨世間!”
祭壇陰影處,一個難以名狀的身影緩緩蠕動……
那便是潛入神州多年的天魔魔將——百麵千相之鬼。
它沒有固定的形態,時而像一團翻滾的黑霧,時而浮現出無數張扭曲痛苦的人臉,時而又凝聚成布滿鱗片的怪爪,一個陰冷,滑膩,仿佛無數細語疊加在一起的聲音響起,直接鑽入每個人的腦海。
“嘶……人類的絕望,是最美味的祭品,大巫師,你很懂事……將這柄劍鑄成,它將成為一扇門,一扇讓無盡天魔踏入此界的門!
屆時,人類……將淪為圈養的牲畜……
他們的恐懼,將是吾等永恒的點心。”
它的聲音裏帶著一種戲謔的殘忍,仿佛毀滅一個文明隻是場有趣的遊戲。
祭壇周圍,幸存的魔教徒們眼神狂熱而麻木……
他們機械地將俘虜來的正道修士和無辜百姓推入祭壇周圍巨大的血池中,慘叫聲此起彼伏,鮮血汩汩湧入祭壇上的刻痕,讓那些符文散發出妖異的光芒。
祭壇中央,一柄劍胚正在血與火中沉浮……
那是用首山之銅和天外隕鐵鍛造的胚體,此刻卻如同活物般,貪婪地吸收著周圍的血液和靈魂,大巫師念動著褻瀆的咒文,百麵千相之鬼則分出一縷本源魔氣,如同一條黑色的毒蛇,注入劍胚之中。
“成了!
就要成了!”
大巫師眼窩中的火焰幾乎要噴薄而出,“以萬靈之血為引,以天魔之氣為魂,殺!
殺光所有生靈,讓這世界為我聖教陪葬!”
然而,魔劍出世刹那,並非預想中的血光衝天,而是一種更深沉,更令人心悸的暗紅煞氣。
如同活物般從劍胚上蒸騰而起,扭曲了周圍的光線……
那煞氣中蘊含的暴戾與不祥如此濃烈,連一手促成此局的魔教大巫師都麵色劇變,踉蹌後退,枯槁的手掌微微顫抖……
他發現自己竟連靠近這柄魔劍都感到神魂刺痛,更遑論駕馭。
“嗬……嗬嗬……”
一陣非人的,混合著氣流穿過狹窄孔洞與骨骼摩擦的怪異笑聲響起,發出笑聲的,正是天魔魔將——百麵千相之鬼。
它龐大的身軀緩緩蠕動上前,纖瘦精幹的上身卻有著異常寬厚的肩膀,微微佝僂著,暗黑色的皮膚泛著金屬般的冷硬光澤……
那並非穿戴的盔甲,而是一層緊貼軀體、既似堅硬甲殼又如同柔滑絲織物的奇異外皮……
這層皮膚一直延伸至腳下,形成如裙擺般的褶皺,遮住了它非人的下肢。
當其移動時,裙擺下傳來清晰的咯噔咯噔聲……
那是唯有堅硬的蹄腳踩踏岩石才會發出的聲響……
這隻集合了人形與獸態,堅硬與柔滑於一身的怪物,本身就是對常理的褻瀆。
然而,此刻這不可名狀的怪物……
那不斷變幻,浮現出痛苦人臉的頭部區域,卻清晰地傳達出一種近乎狂熱的驚歎。
“完美……完美的殺戮之器!”
它的聲音仿佛無數細碎的低語疊加,“此乃大天神為魔尊降下的福祉!
凡俗之手,豈配染指?”
它無視了戰栗的大巫師……
那蠕動的軀幹中央,突然裂開一道縫隙,一枚宛如活物心髒般搏動著的,漆黑如永夜的結晶體被緩緩擠出……
那是高度濃縮的天魔本源——來自天魔魔尊的魔煞劍心。
“咯哢……咯哢……以魔尊之心血,賦汝之真形……成為吾族期望的模樣吧……”
伴隨著不可名狀的低語……
那枚漆黑的“劍心”被它按向祭壇中央躁動不安的魔劍。
“劍心”觸及劍胚的瞬間,竟如冰雪消融般被迅速吸納……
原本蒸騰混亂的暗紅煞氣仿佛找到了核心,開始向內急劇收縮凝聚,劍身嗡鳴,其上玄奧的紋路驟然亮起,散發出穩定而幽深的紅芒。
而在劍身旁,那原本模糊朦朧的劍靈胚胎,也隨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光芒流轉間,一位少女的身影徹底凝實。
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一身紮眼的紅金相間衣裙,看年歲,不過碧玉年華,身形高挑,馬尾長發利落束於腦後,以一簡單後盤發固定,清爽幹練,英氣逼人的少女。
然而,細看之下,卻令人心底生寒。
她那邪魅幾近妖冶的麵容,仿佛集天地間靈秀與詭譎於一身,黑眸杏眼,本該清澈無辜,此刻卻眼波流轉間,帶著如偷獵者盯視獵物般冰冷而戲謔的可怖眼神,掃過之處,幸存的魔教徒無不脊背冰涼,雙股發麻。
橫淺一字眉平添幾分清秀下的倔強與疏離,高挺翹鼻高傲地挺起,與她那微微勾起的纖薄絳英紅唇相得益彰……
那唇角弧度,似是嘲弄世間萬物,又似是對眼前一切的鄙夷。
她身著紅底金紋的雙層晉襦,衣領複古典雅,恰到好處地勾勒出少女纖細卻又不失飽滿的身材曲線,袍衣上的紅金雙色撞花設計,既顯華貴,又不失靈動少女之氣,將她柔美曼妙的身段映襯得淋漓盡致。
雙袖之上,各紋有精美的刺繡,圖案優雅細膩,如同浮雕般立體。
裙擺清新飄逸,采用紅金雙層撞色,由一根鮮紅絲帶係住那盈盈一握的軟糯腰肢,輕薄裙身古典雅致,美輪美奐……
一雙修長玉腿在微透的白紗內襯下若隱若現,隨著她靈體微動,裙袂飄飄,其上刺繡的紅團花紋宛如淩空飛揚的灼灼花燈,美豔不可方物,足下,一雙刺紅繡鞋,則緊緊包裹住那嬌小纖窕的玉足。
她,便是魔劍之靈。
百麵千相之鬼看著徹底成型的少女……
那無數張人臉上浮現出滿意的神色,它那怪異的聲音響起——
“去吧,魔劍之靈,與這些卑微的教徒一起,讓那些所謂的正道,感受真正的絕望,用他們的血,為你的誕生獻上賀禮。”
少女聞言,那雙冰冷的眸子淡淡地掃過魔將,又瞥了一眼周圍那些形容猥瑣,戰戰兢兢的魔教徒,眼神中的鄙夷幾乎不加掩飾……
她朱唇微啟,聲音清冷如玉碎,卻帶著一絲天生的傲然與不屑:
“哼,一群廢物……也罷,便讓你們見識一下,何為真正的力量。”
雖極不情願……
但她還是接受了這道命令,暗紅魔劍發出一聲愉悅的輕吟,自動飛入她凝實的玉手之中,劍鋒所指,煞氣凜然。
……
紅衣少女的加入,瞬間扭轉了潰敗的戰局。
她手中魔劍每一次揮動,都帶起一片暗紅色的毀滅浪潮,劍氣所及,無論是法寶,靈力,皆如滾湯潑雪般消融。
魔教教徒在她這無可匹敵的威勢下,如同注入了一劑強心針,從絕望中滋生狂熱的勇氣,嚎叫著向正道陣營發起瘋狂反撲。
這突如其來的劇變,立刻驚動了坐鎮後方的萬劍宗長老。
數道淩厲的劍光衝天而起,幾位須發皆白,氣息淵深的長老聯手布下劍陣,將紅衣少女困於其中,劍光交織,如天羅地網,引動風雷之勢。
然而,那少女身處劍陣中心,身形如鬼魅般飄忽,手中魔劍或挑或劈,看似隨意,卻總能以最精準……
最霸道的方式將襲來的劍氣擊碎湮滅,金石交擊之聲不絕於耳,狂暴的能量漣漪不斷炸開,雙方竟一時戰成平手,難分軒輊。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天際卻忽有異象。
一道流光,宛如劃破暗夜的流星,自九天之上垂落。
其光炫白奪目,純淨得不染絲毫塵垢,所過之處,連空氣中彌漫的魔氣與血腥味都被滌蕩一空。
流光散去,一道身影悄然立於虛空。
來人身著一襲素白勝雪的長裙,裙擺無風自動,流轉著淡淡瑩光,仿佛將月華織就,青絲如瀑,僅以一根簡單的玉簪挽住部分,其餘柔順地披散在身後,襯得她脖頸修長如玉……
她的麵容清冷絕俗,五官精致得宛如造化最完美的傑作,卻又帶著一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淡漠……
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眸子,澄澈如寒潭秋水,倒映著世間萬象,卻不起絲毫波瀾。
她僅僅是站在那裏,周身便自然散發出一股清冷孤高,遺世獨立的氣息,仿佛與這紛擾汙濁的戰場格格不入。
“是仙尊!仙尊!”
下方頓時爆發出震天的歡呼……
原本因久戰不下而有些低落的正道修士士氣大振,如同找到了主心骨,高呼著——仙尊助我!
魔門邪教必敗!
再次向魔教發起了更猛烈的衝擊。
淩慕雨的目光,越過混亂的戰場,淡漠地落在了那紅衣少女身上……
她的眼神平靜無波,仿佛看到的不是一個殘暴凶狠的魔劍之靈……
而僅僅是一個……迷途的存在。
“器靈初生,靈智未固,”她開口,聲音清越,如同玉磬輕鳴,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散去煞氣,收斂鋒芒,莫要徒增殺孽,否則……”
她微微一頓,語氣依舊淡然,卻蘊含著天地般沉重的力量——
“定斬不饒。”
那紅衣少女聞言卻隻是嗤笑一聲……
她那雙邪魅的杏眼中非但沒有懼意,反而燃起了更加熾烈的戰意與……被輕視的惱怒。
“斬我?
就憑你這一身素縞,裝腔作勢的女人?”
話音未落,她身形猛地一動,化作一道血色驚鴻,手中魔劍爆發出滔天煞氣,暗紅光芒凝聚成一道宛如開天辟地般的巨大漆黑劍氣,撕裂長空,帶著毀滅一切的意誌,朝著淩慕雨當頭斬下!
這一劍的威勢,遠超之前對抗萬劍宗長老之時,仿佛要將整個天地都劈成兩半。
下方眾人無不色變,連那幾位萬劍宗長老都感到一陣心悸。
然而,麵對這石破天驚的一劍,淩慕雨依舊靜立原地,紋絲不動。
她甚至沒有做出任何防禦或閃避的姿態,隻是靜靜地看著那道撕裂空間的漆黑劍氣呼嘯而來。
詭異的一幕發生了。
那足以斬斷山嶽,湮滅神魂的漆黑劍氣,在距離淩慕雨尚有三丈之遙時,竟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絕對無法逾越的屏障。
劍氣前端開始無聲無息地消散,不是崩碎,不是爆炸,而是如同輕煙遇上了熾陽,迅速分解淡化……
最終在觸及淩慕雨衣角之前,便已徹底化為虛無,仿佛從未存在過一般。
天地間,一時間隻剩下風過的聲音。
紅綾臉上那邪魅傲然的笑容,瞬間凝固……
她持劍的手,第一次微微顫動了一下……
那雙盯著淩慕雨的眼眸裏,寫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
淩慕雨依舊淡漠地看著她,仿佛隻是拂去了一粒微塵。
淩慕雨懸立於空,素白衣袂在激蕩的能量餘波中紋絲不動,仿佛獨立於這片喧囂的戰場之外……
她看著那桀驁不馴的紅衣少女,以及下方因她的出現而愈發狂熱的魔教信徒……
那雙澄澈如寒潭的眸子裏,終於掠過一絲極淡的,如同看破塵囂的寂寥。
她不再多言,隻是緩緩抬起了右手……
那手瑩白如玉,指節修長,並無任何靈力光華閃耀,隻是極其簡單地,向下一壓。
沒有驚天動地的巨響,沒有絢爛奪目的法術光芒。
然而,就在她翻手覆掌的刹那間,一股無形無質、卻浩瀚如蒼穹傾覆的威壓,驟然降臨!
轟——!
下方戰場上,所有正在衝殺,咆哮的魔教邪修,無論修為高低,仿佛同時被一隻看不見的巨手狠狠拍中。
慘嚎聲戛然而止,成百上千的身影如同被收割的麥稈,齊刷刷地五體投地,被死死鎮壓在地麵,筋骨欲裂,連一根手指都無法動彈……
他們眼中充滿了極致的恐懼與難以置信,在這股力量麵前……
他們與螻蟻無異。
而天空中的紅衣少女,感受最為強烈。
那股威壓仿佛化作實質的枷鎖,瞬間纏繞她的靈體,恐怖的的力量擠壓著她的每一寸靈體……
她悶哼一聲……
那身華麗的紅金衣裙劇烈波動……
原本邪魅傲然的臉龐瞬間失去血色。
她試圖運轉魔劍之力抗衡,周身暗紅煞氣瘋狂湧動,卻如同螢火之於皓月,在那純粹的,絕對的力之法則下,不堪一擊。
她渾身劇烈地痙攣顫抖,握劍的手骨節發白,高傲的頭顱被迫一點點低下,僅僅堅持了不到三息……
她凝聚的力量便徹底潰散。
“呃啊——!”
一聲短促而不甘的低呼……
她整個人如同折翼的血鳥,從空中直直墜落,撲通一聲,雙膝重重砸在堅硬的地麵上,蕩起一圈塵土……
那股威壓依舊如山嶽般鎮在她身上,迫使她保持著跪倒在地的屈辱姿勢,連抬起一根手指,甚至揚起頭顱都做不到……
她能看到的,隻有眼前那一片被血與火浸染的焦土,以及不遠處……
那一塵不染的素白裙裾。
淩慕雨甚至未曾再看她一眼,目光淡漠地掃過下方被徹底鎮壓的魔教陣營。
接下來的戰鬥,毫無懸念。
士氣大振的正道修士如同潮水般湧上,清剿著那些失去反抗能力的魔教餘孽,哀嚎與兵刃入肉的聲音此起彼伏,為這場除魔之戰畫上了血色的休止符。
待戰場稍定,淩慕雨身影微動,已如瞬移般出現在跪地的少女麵前……
她伸出那瑩白如玉的手,並未觸碰少女,隻是隔空對著她,以及她手中那柄依舊散發著不祥紅光的魔劍輕輕一拂。
一道溫和卻無可抗拒的清光閃過,少女感到周身壓力一輕……
但靈體與魔劍的聯係卻被一股更加深邃的力量瞬間隔絕封印……
她試圖掙紮,卻發現自己連凝聚一絲煞氣都做不到了……
下一刻,她與魔劍一同化作一道微弱的紅光,被淩慕雨收入了袖中。
素白的身影不再停留,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遙遠的天際,直向那超然世外的鵬搖山而去。
此時的鵬搖山,遠不似後來有蕭煙雲時的光景,山間雲海翻湧,霧靄繚繞,入目皆是冷清與孤寂,唯有偶爾幾聲清越的鶴唳劃破寂靜,幾隻羽毛潔白的仙鶴在雲霧間自在徜徉。
它們是這冷清仙山上,除淩慕雨外為數不多的生靈。
淩慕雨將封印著的少女與魔劍置於一處靈氣相對平和的山穀中……
她看著那團沉寂的紅光,眼神依舊淡漠,卻並無殺意。
“器靈初生,心智如白紙,煞氣侵體,非你本願,”她清冷的聲音在空穀中回蕩,仿佛是說給紅綾聽,又似是自語,“魔性深種,卻未曾真正造下殺孽……尚有回轉之機。”
她並未打算毀滅這新生的劍靈,而是決定將其帶回山中,以鵬搖山的清靈之氣與漫長歲月,慢慢消磨其與生俱來的凶煞之氣,導其向善,滅殺她心中那由天魔與魔教邪念種下的“魔”。
這清冷孤寂的鵬搖山,自此,除了仙尊與仙鶴,又多了一位被封印於此,等待救贖的紅衣劍靈。
那紅衣少女被禁錮在鵬搖山的清冷山穀中,周身繚繞的暗紅煞氣與這方靈秀天地格格不入……
她生性桀驁,心中被天魔種下的魔根深重,自踏入此地起,便對淩慕雨充滿了敵意。
“裝模作樣的女人!
有本事放開我,我們再戰一場!”
每當淩慕雨那素白的身影出現在穀口,少女尖刻的斥罵便會響起……
那雙杏眼中燃燒著不屈的火焰,卻又深處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對這股純淨清靈之氣的本能不適。
淩慕雨對此置若罔聞。
她每日都會來到穀中,尋一處光潔的青石靜坐,無視少女那恨不得將她剝皮拆骨的目光,開始念誦清心咒……
她的聲音清冷如玉磬,不高不低,卻字字清晰,蘊含著某種撫平躁動,滌蕩汙濁的奇異力量。
那咒文對少女而言,卻如同蝕骨的毒藥,每一個音節鑽入耳中,都讓她靈體深處那紮根的魔性躁動不安,引發陣陣劇烈的,源自靈魂深處的頭痛,仿佛有無數根細針在穿刺她的意識。
“住口!
老妖婆!
念這些鬼東西折磨我,算什麼本事!”
她時常疼得蜷縮在地,冷汗涔涔,卻依舊咬著牙,用最惡毒的語言咒罵著,試圖以此抵抗那無孔不入的淨化之力。
然而,淩慕雨隻是平靜地念誦著,日複一日,風雨無阻……
那清冷的咒音如同涓涓細流,看似微弱,卻持之以恒地衝刷著少女靈體中被汙染的角落。
不知過去了多少寒暑,山穀間的花開了又謝,雲聚了又散。
這一日,淩慕雨照例念誦完清心咒,山穀內一片寂靜,唯有鶴唳與鬆濤之聲……
她正欲起身離去,身後卻傳來少女有些遲疑,甚至帶著點別扭的聲音:
“喂……如果沒有這個……‘魔’,我……會是什麼樣子的?”
淩慕雨腳步微頓,緩緩轉身……
她看著那依舊倔強地別開臉,不肯與她對視的紅衣少女,眼神依舊淡漠如初,仿佛對方隻是問了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問題。
“萬物皆非生來就已定性,”她的聲音清越而平靜,如同在闡述一個簡單的自然之理,“好人可墮為惡徒,惡徒亦可重歸正途。
心中有魔,驅散便是。”
她微微停頓……
那澄澈的目光似乎能穿透少女強裝出的凶狠,看到其內裏初生的,迷茫的核心。
“可若心中本無魔,卻偏要自甘沉淪,滋生魔念……
那才是……真正的無藥可救。”
少女怔住了……
這番話與她認知中非黑即白,弱肉強食的世界截然不同……
她似懂非懂,心中某種堅固的東西似乎鬆動了一絲……
但長久以來的桀驁讓她立刻豎起了防禦的尖刺。
“哼!
盡說些雲山霧罩的大道理!”
她猛地扭回頭,故意做出嫌惡的表情,語氣誇張地抱怨,“嘮叨得緊!
像你這樣古板無趣的女人,以後要是收了徒弟,肯定不到三天就把人家煩死了!”
她以為會看到淩慕雨動怒,或者至少有些許不悅。
然而,淩慕雨隻是靜靜地看了她片刻,那雙冰潭般的眸子裏,依舊沒有絲毫波瀾……
她什麼也沒說,仿佛少女這番氣急敗壞的口是心非,隻是山穀間掠過的一陣微不足道的風……
她轉身,素白的身影融入雲霧之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隻留下少女一人在穀中,對著空寂的山穀,心中第一次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並非全然源於憤怒的煩躁。
鵬搖山的歲月在清心咒的吟誦中靜靜流淌,紅衣少女眼中的戾氣似乎日漸消褪……
那抹紮眼的血紅也仿佛被山間雲霧滌淡了幾分。
然而,那深植於劍魂核心的魔尊之心,遠比預想中更為頑固狡詐。
這一日,如同過往千百個清晨一樣,淩慕雨端坐於青石之上,清越的咒文自她唇齒間流淌而出,化作縷縷清輝,縈繞在閉目蹙眉的少女周身,一切看似平和。
驟然間,異變突生!
少女身上那原本已被壓製到極致的暗紅煞氣,毫無征兆地猛烈爆發!
一股遠比她自身魔性更加古老、更加暴戾,充滿了純粹毀滅意誌的氣息,如同沉眠的凶獸驟然蘇醒……
她胸口處,一道漆黑如深淵的印記劇烈閃爍——那是魔尊之心的具象!
“呃——啊——!”
少女猛地睜開雙眼……
那雙原本靈動的杏眼此刻一片漆黑,不見絲毫眼白,宛如兩口吞噬光線的絕望深井……
她原本嬌俏的麵容因痛苦和某種外來意誌的侵占而扭曲,喉嚨裏發出非人般的,混合著無數怨念與褻瀆之語的惡鬼低語。
這低語並非少女的聲音,而是跨越了無盡虛空,借她之口降臨的——天魔魔尊的意誌!
清心咒所化的清輝在與這股陡然爆發的魔威碰撞下,竟發出不堪重負的滋滋聲,眼看就要被徹底侵蝕、反噬!
淩慕雨一直古井無波的臉上,第一次微微蹙起了眉頭。
但她反應快如電光,幾乎在魔尊意誌降臨的瞬間,素手已然抬起,指尖綻放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璀璨奪目的清冷仙光,如同九天月華凝於一指,毫不退讓地壓向那翻騰的漆黑魔氣!
兩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在少女靈體上空激烈交鋒,空間都為之扭曲,震蕩……
最終,那清冷仙光更勝一籌,強行將爆發的魔氣壓回少女體內,暫時封禁。
這時……
那完全被黑暗占據的雙眸盯住了淩慕雨,口中發出的低沉魔音帶著一絲驚詫與玩味:
“竟能設下如此護山大陣,隔絕本源感應……此界凡塵,何時出了你這等‘仙’?”
淩慕雨眸光清冷,如同冰封的湖麵,淡淡道:“意欲何為?”
“哈哈哈……”
魔尊借少女之口發出沙啞而嘲弄的冷笑,它感受到淩慕雨身上那純淨而強大的仙靈之氣,充滿了貪婪與覬覦,“你拘禁了本尊的一部分,竟還問本尊意欲何為?”
淩慕雨並未被激怒……
她施加在魔心上的封印之力驟然加重,仙光如鎖鏈般收緊,讓那漆黑的印記都黯淡了幾分……
她冷眼睥睨著那非人的存在,眼神銳利如亙古不化的寒冰。
“想要?”
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那便親自來取,隻要你膽敢踏足神州半步,吾便會現身,將你……從此世間,徹底抹除。”
一股凜冽如嚴冬,純粹為殺伐而生的意念,隔著無盡虛空,精準地刺入那遙遠的魔尊意誌核心。
魔尊的冷笑戛然而止,隨即化為更加癲狂的大笑:
“好!
好一個狂妄的仙!
但你可知道?
這劍靈已被魔心侵蝕至劍魂本源,二者早已糾纏難分!
除了將她連同魔心一同徹底湮滅,你絕無可能將本尊的力量剝離!”
它的話語如同詛咒,帶著惡毒的愉悅,“殺了她,魔心回歸,本尊會更加強大!
不殺她,她終將成為本尊降臨此世的完美容器!
仙子,做出你的選擇吧!
哈哈哈……”
狂悖的笑聲還在山穀回蕩,淩慕雨眼中寒光一閃,並指如劍,淩空一點!
“聒噪。”
“嘭!”
一聲輕微的,如同氣泡破裂的聲響,依附於少女靈體之上的那道魔尊神念,被她毫不猶豫地徹底捏碎,消散於無形。
山穀內重新恢複了寂靜,隻有少女軟倒在地,雙眸緊閉,臉色蒼白如紙,周身氣息微弱而混亂。
淩慕雨獨立於青石之上,衣袂飄飄,望著腳下昏迷的劍靈……
那雙冰潭般的眸子裏,首次掠過一絲極為複雜的微光,魔尊最後的話語,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在她道心深處,漾開了層層難以平息的漣漪。
抹殺,還是……尋找那幾乎不存在的第三種可能?
不知過了多久,少女的意識才從那片被魔尊意誌汙染的混沌中掙紮著蘇醒,靈體深處傳來的、如同被撕裂後又強行拼接的劇痛,讓她瞬間明晰了發生的一切。
那非人的低語……
那純粹的惡,皆源於她自身,是她無法擺脫的原罪。
她蜷縮在靈體深處的虛無裏……
那張曾邪魅傲然,傾絕眾生的臉上,此刻隻剩下一種厭倦塵世的蒼白,唇角勾起,卻是一個自嘲到了極點的弧度,仿佛在嘲笑自己的存在本身。
“嗬……”
“還等什麼?”
她低聲笑著,聲音沙啞,抬起漆黑的眼眸,望向那感知中依舊清冷如月的身影。
“我這等錯誤,還有什麼存在的價值?
動手吧,把我這肮髒的靈體撕開,把那該死的魔心挖出來,碾碎它,也……殺了我。”
她揚起纖細的脖頸,露出其下脆弱的線條,仿佛在迎接最終的審判。
“我早已……厭倦了這一切。”
然而,預想中雷霆萬鈞的淨化之力並未降臨。
淩慕雨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裏,素白的身影在繚繞的雲霧中顯得愈發朦朧不清……
她沉默著,如同亙古矗立的山嶽,讓人窺探不出絲毫情緒。
時間在死寂中流逝。
少女從最初的決絕,等到了一絲不耐,等到了一絲……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渺茫的疑惑……
她正要再次開口催促這漫長的沉默——
淩慕雨動了。
她並未向少女的靈體出手,而是淩空一攝……
那柄暗紅褪去,暫時沉寂的魔劍本體便懸浮而起,落入她瑩白如玉的掌心。
下一刻,磅礴如海,精純至極的清冷仙光自淩慕雨體內湧出,如同九天星河倒灌,盡數灌注於魔劍之中!
那不是溫和的淨化,而是最絕對……
最徹底的封印與抹除!
“啊——!”
少女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感覺自身的靈識與劍體的聯係正在被強行剝離隔絕……
那構成她力量源泉的凶煞之氣,在這股無可抗拒的仙力衝刷下,如同暴露在烈陽下的冰雪,迅速消融,蒸發。
過程並不漫長,卻仿佛經曆了一場酷刑。
當仙光散去,懸浮在空中的,再也不是那柄煞氣衝霄,暗紅流轉的魔劍,它變成了一柄……通體覆蓋著厚厚紅鏽的鐵條,黯淡無光,靈氣全無,甚至連凡鐵打造的劣劍都不如,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仿佛下一秒就會在歲月中徹底腐朽。
淩慕雨看也未曾再看那鏽劍一眼,袖袍輕輕一拂,空間泛起漣漪……
那柄鏽劍便如同被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間消失不見,被徹底封存於她法寶洞天的最深處,與世隔絕。
做完這一切……
她的身影便化作點點瑩光,消散在山穀之中,再無痕跡。
……
緊接著,是無邊無際的黑暗與死寂。
少女發現自己被困在了一個絕對虛無的空間裏……
這裏沒有光,沒有聲音,沒有時間流逝的感覺,隻有她自己那傷痕累累,近乎透明的靈體,被強行抹除煞氣帶來的創傷,如同無數道撕裂神魂的裂痕,時刻傳遞著難以言喻的痛楚與虛弱。
她蜷縮著,緊緊抱住自己冰冷的雙膝,將臉深深埋入臂彎……
最初的憤怒與不甘,早已被這漫無天日,永無止境的孤獨磨平。
一天?
一年?
一世紀?
她不知道。
她隻知道,自己被遺棄了。
那個看似清冷,實則曾每日為她誦經,試圖淨化她的仙尊……
最終還是選擇了最“正確”,也最殘酷的方式——封印,然後遺忘。
嗬……果然……我這樣的魔物,終究……隻是累贅……
她在心底喃喃,聲音裏隻剩下麻木的絕望。
她甚至已經篤定,淩慕雨早已忘卻了法寶洞天深處,還封印著她這樣一個可有可無的,失敗的魔物。
她存在的意義,或許就隻剩下作為封印魔尊之心的可憐容器,在這永恒的黑暗中,獨自腐朽,直至徹底湮滅。
永無天日。
她已經做好了被徹底遺忘,直至意識最終消散的準備。
然而,就在這絕對的死寂與絕望深處,在那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靈識最底層,一絲被仙力強行烙印下的,微不可查的清心咒文印記,如同風中之燭,卻始終未曾徹底熄滅。
它微弱地閃爍著,維係著她靈體最後一絲不滅的清明,也成為了這無盡黑暗囚籠中,唯一不是由魔性構成的,屬於她自身的……微弱信標。
在連自我意識都近乎被漫長孤寂磨平的深淵裏,時間早已失去意義,少女蜷縮在靈體深處,如同風中殘燭,僅憑著那道微弱的清心咒印維係著最後一絲清明,等待著永恒的沉寂。
直到某一天——
那絕對封閉的洞天虛空,竟被一道熟悉又陌生的清輝從外部撕開了一道縫隙!
久違的,屬於外界的光透了進來,刺痛了她早已麻木的感知。
她感覺到,那素白清冷的身影再次出現。
隻是,如今的淩慕雨,氣息似乎比記憶中羸弱了許多,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而她的身邊,還跟著一位眉目清秀,眼神澄澈的少年。
“這一層是玄階法器,”淩慕雨的聲音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耐心……
她對那少年講解著,“玄階之下還有地階,人階,由於收藏太少我也一並列入這裏了。
法器也分三六九等,每一階之上也有上中下品之分……前麵是天階,再而後則是仙階……”
兩人緩步行走在這收藏著無數珍品的洞天之中。
少女能清晰地感知到,周圍那些被天材地寶滋養,蘊含著磅礴靈力的神器仙兵,此刻如同蘇醒的驕子,紛紛散發出獨屬於自己的璀璨靈光與道韻。
劍氣清鳴,寶光衝霄,器靈低語……它們都在拼命地展示自己,試圖吸引那少年的注意。
而她,也能無比清晰地感受到,從那少年身上散發出的,一種宛如彙聚了三界玄光的先天鴻運,純淨,磅礴,帶著無限的可能。
能被仙尊親自引入此地……
他將來必定是獨步萬古的絕世天才……
這些光芒萬丈的神器,渴望被他選中,伴隨他闖蕩寰宇,締造傳奇,它們的嗡鳴是那般熱烈而自信。
這一切,都與她無關。
她,一柄被仙力抹去煞氣,隻剩下斑斑紅鏽的殘劍,靈體重傷未愈,虛弱不堪,被埋沒在這洞天角落,如同塵埃。
她如何能與那些天之驕子般的神器爭鋒?
帶他闖蕩天下?
打出響徹萬古的神話?
這簡直是癡心妄想。
一股深植於骨子裏的自卑與絕望,幾乎要將她再次吞噬。
然而,就在那少年目光即將掠過她所在的這片黯淡區域時——
一種冥冥中的牽引,一種連她自己都無法理解的衝動,驅使著她那殘破的靈體,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向著那道純淨的氣息,微微伸出了手。
她沒有璀璨的靈光,沒有磅礴的道韻,隻有那鏽跡斑斑的劍身,在這片被無數神器光輝照亮的虛空中,散發出一絲如同浩瀚夜空中隨時會熄滅的星辰般,微弱到極致的氣息……
這氣息,混雜著鐵鏽的腐朽味,以及一絲被淨化後殘存的,屬於她本源的特殊波動。
她幾乎不抱任何希望。
但——
那少年的腳步,驟然停住。
他如同最敏銳的獵手,瞬間便精準地鎖定了這道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氣息……
他的目光,穿透了周遭所有爭奇鬥豔的璀璨光華,直直地落在了那柄毫不起眼的鏽劍之上。
他最終在天階與仙階法器的分界線這裏停下。
不到半步腳印尺寸的間隔之中,橫貫著一柄鏽紅長劍,五尺長短,乍一看平平無奇,隻是一把滿是鐵鏽的普通修仙者配劍而已。
少年蹲下身,目光專注地看著她,甚至伸出手,輕輕撫摸那滿是紮手鐵鏽的劍身。
“你要選她嗎?”
淩慕雨劍眉微蹙……
那冰容寒貌之上,罕見地掠過了幾分清晰可見的不安與凝重。
少年抬起頭,看向師尊,眼神卻異常堅定,沒有一絲猶豫。
“是。”
他回答得幹脆利落,仿佛這是再自然不過的選擇。
他再次低頭看向鏽劍,一個名字自然而然地浮現在腦海……
他輕聲念出,如同呼喚一位久別重逢的故友:
“就叫你,紅綾吧。”
話音未落,他已毫不猶豫地伸手,將她從冰冷的角落拿起,鄭重地背在了自己尚且單薄,卻仿佛能承載一切的背上。
在接觸到他體溫的刹那,紅綾那在黑暗中冰封了不知多少歲月的靈體,猛地一顫。
一股溫暖純淨,帶著無限生機的力量,如同初春的第一縷陽光,瞬間驅散了籠罩她的部分嚴寒與死寂。
她……被選擇了。
被這個,仿佛彙聚了世間所有光亮的少年。
……
嗡——
一聲幾不可聞的輕顫,自蕭煙雲背後的紅鏽劍中傳出,沉睡了不知多久的意識,如同破開冰層的潛魚,驟然蘇醒。
紅綾睜開了靈識之眼。
外界的光亮,聲音,氣息……久違的感知如潮水般湧來,讓她一陣恍惚,隨即,被封禁前的記憶,以及淩慕雨在她靈體深處種下最後一道禁製時那複雜難言的眼神,清晰地回現。
她原本以為……
那隻是仙尊擔心她魔性未泯,傷及她這新認的主人。
可如今,感應著蕭煙雲追尋絕情劍線索一路來到這大夏邊境,感應到那冥冥中與魔尊手中最後一塊絕情劍碎片產生的牽引……她明白了。
淩慕雨早已算到今日。
蕭煙雲選中她,便注定要與那域外魔尊正麵相對。
仙尊留下禁製,或許是想延緩這一天的到來,為她,也為蕭煙雲爭取更多時間。
可人算不如天算,禁製破開的速度,遠超預估。
仙尊……還有後手嗎?
紅綾不知道。
她隻知道一個冰冷的事實——
若讓她體內這顆魔尊之心重回魔尊手中,融合完整,以此地如今空虛的防備,大夏邊境必將瞬間崩潰,天魔鐵蹄將長驅直入,將這萬裏人間,化作血火交織,萬靈哀嚎的煉獄。
這個認知,像一塊萬載寒冰,凍結了她初醒的些微茫然。
她必須做出抉擇。
趁著一個無人注意的間隙,紅綾凝聚靈體,顯化出身形,將蕭煙雲引至一處偏僻無人的斷崖之後,紅衣在風中獵獵作響……
她的臉色卻比月光更蒼白。
她沒有隱瞞,將魔尊之心的真相,淩慕雨的禁製、以及那迫在眉睫的煉獄般的未來,盡數告知了眼前的少年。
說完,她沉默下來……
那雙曾邪魅傲然的杏眼,此刻隻剩下一種近乎殘酷的平靜,凝視著蕭煙雲。
她在等待他的裁決。
她為他準備好了兩條“正確”的路:
一是效仿仙尊,重新將她封印……
這是最直接的辦法。
二是……將她和盤托出,交給以斬妖除魔為己任的萬劍宗。
讓他們將她帶回神州腹地,用最深邃……
最永固的封印將她徹底封鎖。
如此,魔尊之心將永無重見天日之時,代價是——她紅綾,將在這漫無天日的絕對黑暗中,度過永無止境的,比死亡更絕望的餘生。
她等待著。
等待這位天命之子,做出符合他身份,符合天下蒼生利益的,正確的決定。
然而,蕭煙雲在短暫的震驚與沉默後,抬起頭,目光直視著她,語氣斬釘截鐵,沒有一絲猶豫:
“我絕不會讓天魔得逞,也絕不會……把你交出去。
我一定會保護好你。”
紅綾愣住了。
隨即,一股難以言喻的怒火夾雜著難以名狀的酸楚,猛地衝上了她的心頭。
她咬牙切齒,仿佛恨鐵不成鋼般,對他發出了蘇醒後的第一次,也是最為激烈的斥罵:
“蠢貨!
你看不清形勢嗎?!
你是天命之子!
你的存在,你的每一個決定,都關係著成千上萬人的生死!
兒女情長?
護住一把劍?
這不是你該執著的東西!
你必須認清現實!”
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拔高,帶著尖銳的破音。
“那你說,我該怎麼做?!”
蕭煙雲第一次用如此嚴厲的語氣反問她,眼神灼灼,逼視著她。
“把我交出去!
讓萬劍宗封印我!
這才是最正確、最穩妥的辦法!”
紅綾幾乎是吼出了這句話,仿佛要用聲音撕開他的固執。
蕭煙雲猛地搖頭,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仿佛在宣誓:
“做出最正確的決定,不是以喪失自己的人性為代價!
我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一座冰冷無情的機關!
我必須護住你,無論如何!”
他上前一步,目光如炬,“我已經因為自己的猶豫和軟弱,錯過了太多,失去了太多!
我不能再優柔寡斷下去!
無論你怎麼想,無論你曾經是什麼,現在,你是我蕭煙雲的劍靈!
是我的紅綾!
在我眼裏,你就是你,不是魔劍,不是魔尊!
隻是我的劍靈!”
“你……你這蠢材!
冥頑不靈!”
紅綾連聲罵著,聲音卻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她雙拳緊緊攥住,指甲幾乎要掐入靈體構成的掌心……
她還想再說什麼,卻發現所有的言語都變得蒼白無力。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複雜到了極點,有憤怒,有無奈,有一絲極淡的,連她自己都不敢承認的動容……
最終盡數化為一片難以言喻的混亂。
身影一晃……
她不再多言,瞬間化作一道微光,重新鑽入那柄紅鏽劍中,消失不見。
仿佛隻有這樣,才能隔絕外界的一切,包括他那份讓她心慌意亂的固執。
斷崖邊,隻剩下蕭煙雲一人。
他輕輕撫摸著背後那冰涼,粗糙的劍身,臉上的表情愈發惆悵,卻也愈發堅定。
他深知,自他在師尊洞天選中這柄紅鏽劍的那一刻起,便已踏入這巨大的因果漩渦……
他並不畏懼挑戰……
他唯一害怕的,是再次失去身邊任何人。
哪怕是這個終日與他鬥嘴、性子倔強驕傲的紅綾。
他最後抬眼,望向南方那遙遠而縹緲的鵬搖山方向,山風拂動他的衣發,心中默念:
師尊……這一次,希望您的徒兒……沒有選錯路。
請您……保佑徒兒周全。
他的抉擇,已將他和紅綾,乃至這片邊境的命運,緊緊捆綁在了一起,前路未知,唯信念與手中劍,相伴而行。
……
大夏邊境,中軍主帳。
氣氛凝重得如同暴風雨前的鉛雲。
女帝東方筱端坐主位,一襲玄金龍紋帝袍也難掩她眉宇間的疲憊與凝重。
帳下,彙聚了此刻邊境幾乎所有的頂尖力量——蕭煙雲、千狐門宗主蘇夢璃及其大弟子鏡萱瑤,萬劍宗劍仙林鳳,以及幾位戍邊多年的老將。
唯獨少了那位,以往總能提出關鍵建議的北鎮撫司指揮使——韓玥。
她的缺席,讓東方筱在決策時,少了一份至關重要的倚重。
須發皆白,臉上刻滿風霜痕跡的駐軍老將軍率先抱拳開口,聲如洪鍾:
“陛下!
末將以為,當以固守為上!
邊境有陛下親手設下的鎮魔法印,再加上千狐門的幻術大陣、萬劍宗諸位劍仙的淩厲劍氣,更有陛下您——這凡間唯一的大乘境巔峰……
最接近仙人境的存在坐鎮!
天魔雖眾,也不過是烏合之眾,絕無可能突破我軍防線!
貿然出擊,反而可能中了天魔調虎離山之計!”
“固守?”
但他的話音剛落,萬劍宗一位麵容肅穆的長老便冷哼一聲,反駁道,“徒留此地與無窮無盡的天魔消耗,不過是坐以待斃!
魔氣侵蝕天地靈機,日久天長,陣法必衰!
唯有擒賊先擒王,集中力量,直搗黃龍,將那天魔魔尊徹底鏟除,方能一勞永逸!
這,才是我萬劍宗前來,誓要完成的除魔大業!”
“除魔大業?
哼!說得冠冕堂皇!
誰不知你萬劍宗是想借此戰之功,重奪那正道第一宗的虛名!
你們眼裏隻有你們的宗門大計,何曾真正在乎過我大夏邊境百萬軍民的血肉之軀、生死存亡?!”
老將軍聞言,臉上皺紋因怒氣而更深,毫不客氣地譏諷。
“你!血口噴人!”
萬劍宗長老勃然變色。
一時間,帳內爭執四起,雙方各執一詞,唇槍舌劍,吵得麵紅耳赤,僵持不下。
而在這一片喧囂之中,有幾人卻顯得格外安靜。
代表萬劍宗最高戰力的劍仙林鳳,始終緊閉著那雙鳳眸,宛如一尊白玉雕像般端坐不言,仿佛周遭的爭吵與她毫無關係,隻在聽到某些關鍵詞時,纖長柔美的睫毛會微微顫動一下。
千狐門一方更是超然,宗主蘇夢璃甚至不知從哪弄來一張鋪著柔軟獸皮的寬大座椅,愜意地斜倚在上麵,單手慵懶地支著下巴,九條狐尾虛影在身後輕輕搖曳……
她嘴角噙著一絲玩味的笑意,如同在觀賞一出與己無關的熱鬧戲劇,鏡萱瑤則安靜地侍立在她身後,目光偶爾擔憂地看向蕭煙雲。
東方筱被這嘈雜的爭論擾得心煩意亂……
她揉了揉眉心,目光掃過眾人……
最終落在了一直沉默思索的蕭煙雲身上。
“蕭煙雲,”她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依賴,“你的意見呢?”
蕭煙雲腦海中瞬間閃過紅綾的話語——一切的源頭,都是天魔魔尊,不除掉魔尊,邊境永無寧日,紅綾的危機也無法真正解除……
他深吸一口氣,踏步出列,聲音清晰而堅定:
“陛下,在下認為,當主動出擊,梟首魔尊!”
“黃口小兒!
說得輕巧!
那魔尊有詭異魔寶護體,連陛下全力一擊都難傷其分毫!
你拿什麼去殺?”
老將軍立刻怒目而視。
“將軍,正因如此,才更要盡快動手!
據我所知,魔尊的力量尚不完全,仍有部分流落在外,此刻是我們最好的機會!
若等到所有魔將回歸,其力量本源圓滿,成就完全之體……
那時……”
他頓了頓,聲音沉重,卻毫無懼色,迎視著老將軍的目光,“才是真正的末日降臨!”
“蕭煙雲,願打頭陣,獨自麵對魔尊,為陛下與諸位同道,開辟誅魔之路!”
他轉身,麵向東方筱,單膝跪地,抱拳請纓,字字鏗鏘。
此言一出,滿帳竊語,沒有人願意相信這個平平無奇的年輕人能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
但現在他的的確確站在了所有人的身前。
就連一直閉目端坐的林鳳,也驟然睜開雙眼……
那雙鳳眸之中,淩厲的劍意一閃而逝,劍仙緩緩站起身,白衣勝雪,聲音清冷如劍鋒交擊:
“除魔衛道,乃我輩劍修之責,蕭道友既有此魄力,林鳳願與你同往。”
東方筱看著跪地的蕭煙雲,又看了看挺身而出的林鳳,心中瞬間做出了決斷,挑眉淺笑,泫然起身,玄金龍袍無風自動,無上的帝王威壓彌漫開來,瞬間壓下了帳內所有的雜音。
“善,”她隻有一個字,卻重如山嶽,“孤,與你們同去。”
而就在東方筱定策三人聯手出擊的決議已定之時,帳內氣氛為之一緊。
一直慵懶斜倚的蘇夢璃終於收起了那副看戲的姿態……
她優雅地直起身……
那雙嫵媚的狐狸眼中閃過一絲凝重,紅唇微啟,顯然想要開口請纓同行。
而她身旁的鏡萱瑤更是急切地上前一步……
那雙清純的眸子寫滿了擔憂,望向蕭煙雲,意圖再明顯不過。
然而,蕭煙雲仿佛早已預見了她們的反應……
他目光迅速掃過二女,搶先一步開口,聲音沉穩而清晰,直接對著東方筱,卻意在阻止蘇夢璃:
“陛下!
陛下既欲親征,軍中不可無主!
蘇宗主智計超群,修為高深,且在聯軍中威望素著,末將懇請,由蘇宗主暫代陛下,總攬軍中防務,協調各方!”
他這番話合情合理,直接將蘇夢璃抬到了“代掌軍權”的高度,蘇夢璃聞言,剛到嘴邊的話頓時咽了回去。
她那雙勾魂奪魄的狐眸意味深長地瞥了蕭煙雲一眼,帶著一絲了然,也有一絲被看穿意圖的無奈……
她確實不願困守後方……
但更深知,若女帝與頂尖戰力皆離營,大營確實需要一個足夠分量且手段高明之人坐鎮,方能穩定軍心,防備天魔偷襲。
她輕歎一聲……
那歎息中帶著幾分不甘,卻也含著顧全大局的決斷。
“既然陛下與蕭道友信得過本座,”她重新慵懶地靠回椅背,語氣恢複了平日那漫不經心,卻又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那這看家的擔子,本座便暫且挑起了。”
蕭煙雲感激地點頭,隨即目光轉向鏡萱瑤。
他的眼神瞬間變得極為複雜,有溫柔,有關切……
但更多的是一種近乎嚴厲的堅定。
“萱瑤,”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沉重的力量,“你留下。”
“煙雲,我……”
鏡萱瑤急切地想反駁……
她想說自己有能力助他一臂之力,不想再像以往那樣隻能被動等待。
可她的話還未說完,蕭煙雲便打斷了她,語氣更加堅決,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
“聽話,留下來!
這裏需要你,也需要……你協助蘇宗主。”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從中讀出什麼,又似乎想傳遞某種無法言說的信息。
鏡萱瑤被他這異常嚴肅的態度懾住,唇瓣微張,還想說些什麼,眼眶卻微微泛紅。
就在這時,一旁的蘇夢璃忽然伸出手,輕輕卻堅定地拉住了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繼續上前。
蘇夢璃對著鏡萱瑤,幾不可察地搖了搖頭,眼神交彙間,似乎傳遞了某種隻有她們二人才懂的含義……
那眼神裏帶著勸阻,也帶著一絲更深沉的提醒。
鏡萱瑤接觸到師父的目光,身體微微一僵……
原本想要掙脫的動作停了下來。
她貝齒輕輕咬住下唇,掙紮與委屈在眼中交織……
最終化為一抹深深的無力感……
她終是低下頭,聲音細若蚊蚋,帶著一絲哽咽:
“……我……我知道了,你一定要平安回來。”
她再次抬起頭看向蕭煙雲時,眼中除了殷切的期盼,更沉澱了一抹難以化開的,沉甸甸的憂愁……
那憂愁似乎不僅僅源於對前線風險的恐懼,更夾雜著某種無法言說,隻能獨自承受的重量。
蕭煙雲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將她的模樣刻入心底,隨即毅然轉身,與東方筱,林鳳一同大步走出營帳。
帳內,鏡萱瑤望著他離去的背影,美目顧盼……
最後隻能化作一抹難以言說的憂愁,咽下腹中。
蘇夢璃眼中閃過一絲了然與憐惜,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低聲道:
“放心……
他會回來的,現在,穩住心神,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鏡萱瑤深吸一口氣,強行將翻湧的情緒壓下,點了點頭……
但那抹深藏的憂愁,卻已如烙印般留在了她的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