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十六章:喪(4)

韓雲少鬚髮怒張,白龍劍在他手中發出高亢清越的龍吟。

每一次揮斬都帶著斬斷山嶽的磅礴劍氣,將襲來的毒霧劈開,將幻影分身攪碎!

他的劍法大開大合,氣勢雄渾……

但每一次激烈的碰撞,都讓他的臉色蒼白一分,心境早已破損的根基,如同佈滿裂痕的堤壩……

在魔將連綿不絕的猛攻和詭異手段下,承受著巨大的壓力。

然而,更可怕的是無形的攻擊!

含沙射影之魊的魔音如同跗骨之蛆,引動著他內心深處最不願面對的夢魘!

眼前毒霧翻騰,忽然化作一張蒼白而熟悉的臉龐!

那是他早逝的妻子,眼中不再是往日的溫柔,而是充滿了刻骨的怨恨和絕望。

“韓雲少!

你只顧你的劍!

你的道!

你可曾管過我們母女死活?!

玥兒那麼小就沒了娘親,都是你!

是你害死了我!

是你毀了我們的家!”

場景變幻……

他仿佛置身於冰冷的宮殿,年幼的韓玥滿臉淚痕,眼神卻冰冷如刀……

那眼神與現在成年的韓玥重疊。

“爹?

你不配!

你只在乎你的劍!

只在乎你的名聲!

我的痛苦你何曾在意過?

我恨你!

我永遠恨你!”

那冰冷的眼神,比魔將的利爪更讓韓雲少痛徹心扉!

最猛烈的一擊!

眼前猛地閃過一道驚豔絕倫……

仿佛能撕裂天地的劍光!

那是多年前……

他與劍仙林鳳意氣之爭的巔峰對決!

林鳳那冷漠而專注的眼神……

那柄仿佛蘊含著天地至理的仙劍,以及——

自己右臂被齊肩斬斷時,那無法言喻的劇痛和隨之而來的無盡空虛與悔恨!

斷臂處的幻痛瞬間席捲全身,幾乎讓他握不住手中的白龍劍!

“呃啊——!”

韓雲少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身形在空中猛地一晃,護體劍氣出現了一絲紊亂!

白龍劍的龍吟也帶上了一絲悲鳴!

“桀桀桀!

沉淪吧!

在無盡的痛苦中腐朽!”

窮山惡水之魈抓住機會,枯爪猛地暴漲,裹挾著濃烈的死氣毒瘴,直掏韓雲少心窩!

含沙射影之魊也化作一道無聲的陰影,直刺韓雲少後心!

千鈞一髮!

韓雲少渾濁的老眼中,痛苦,悔恨,不甘如同風暴般翻騰!

但就在那致命的魔爪即將臨身的刹那……

他猛地咬破舌尖!

劇痛伴隨著一股腥甜直沖腦海!

城樓下,守軍絕望的怒吼,同袍臨死的慘叫,以及那攻城巨魔踏碎一切的恐怖腳步聲,如同驚雷般穿透了重重幻境,狠狠撞入他的耳中!

“不——!”

一聲源自靈魂深處的咆哮從韓雲少喉嚨裏迸發!

那不是恐懼,而是被徹底點燃的、焚盡一切的決絕怒火!

白龍劍驟然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華!

那光芒,不再僅僅是劍氣,而是燃燒的生命之火!

燃燒的意志之火!

燃燒的,一個老兵最後的守護之魂!

“老夫……心可殘!

劍可斷!

但脊樑——永不折!”

“魑魅魍魎!

給我——滾開!!”

轟——!!

一道仿佛要撕裂蒼穹的熾白劍罡,以韓雲少為中心,悍然爆發!

韓雲少那燃燒生命與意志的決絕一劍,化作撕裂蒼穹的熾白洪流!

窮山惡水之魈與含沙射影之魊猝不及防,被這遠超預期的狂暴力量狠狠掃中!

“嘶啦——!”

“呃啊——!”

窮山惡水之魈包裹周身的厚重毒瘴被硬生生劈開一道巨大的豁口,灰敗的骨甲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灼熱劍痕,墨綠色的汙血噴濺而出,散發出更加惡臭的氣息!

含沙射影之魊那飄忽的陰影之軀更是劇烈震盪,發出如同無數玻璃碎裂的刺耳尖嘯,凝聚的身形瞬間淡薄了數分,顯然受到了不輕的創傷!

兩魔驚怒交加!

它們萬萬沒想到……

這個看似油盡燈枯,心防崩潰的老傢伙,竟能在最後關頭爆發出如此恐怖的力量!

“老匹夫!

找死!”

窮山惡水之魈發出暴怒的嘶吼,枯爪上凝聚起更加深邃……

仿佛能腐蝕空間的墨綠毒芒!

“你的靈魂……將永世沉淪!”

含沙射影之魊的聲音充滿了怨毒,無數扭曲的陰影觸手在它周身狂舞,蓄勢著更加陰狠的神識攻擊!

韓雲少懸浮在空中,白龍劍的光芒黯淡了許多,劍身甚至發出細微的悲鳴……

他劇烈地喘息著,胸口如同破舊的風箱般起伏,剛才那一劍幾乎抽幹了他殘存的所有力量。

一縷刺目的鮮血,不受控制地從他緊抿的嘴角溢出,順著花白的鬍鬚蜿蜒滴落……

在風中迅速冷卻。

然而,面對暴怒的魔將……

他那佈滿血絲,渾濁卻依舊銳利的眼中,卻迸射出毫不掩飾的輕蔑與嘲諷:

“呵咳咳……就這點能耐?”

他艱難地喘息著,聲音沙啞,卻字字如刀,“兩個……只會躲在……幻境和毒霧裏的鼠輩……也配稱魔將?

連老夫這殘軀……都拿不下的廢物……咳咳……”

他咳出更多的鮮血,身形在空中微微搖晃……

但脊樑依舊挺得筆直,如同荒漠中寧折不彎的孤松……

那嘲諷的話語,如同最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兩魔猙獰的臉上!

窮山惡水之魈與含沙射影之魊徹底暴怒!

魔氣如同沸騰的火山般從它們體內噴湧而出,將半邊天空都染成了詭譎的墨綠與深紫!

它們放棄了所有戲耍,準備動用真正的本源力量,將這個該死的老東西連同他的魂魄一起徹底碾碎!

“殺了他!”

窮山惡水之魈的枯爪撕裂空間!

“碾碎他!”

含沙射影之魊的陰影化作萬千毒刺!

就在兩魔的殺招即將落在韓雲少身上……

這位老帥也握緊白龍劍,準備迎接生命最後一刻的絢爛燃燒之際——

異變陡生!

時間……

仿佛在這一刻被凍結。

一股無法形容的,超越了一切認知範疇的恐怖威壓,毫無徵兆地降臨!

這股威壓並非來自下方那攻城巨魔的野蠻力量,而是源自更高維度,帶著純粹的,冰冷的,俯瞰眾生的絕對毀滅意志!

它如同無形的天幕……

瞬間籠罩了整個戰場!

窮山惡水之魈與含沙射影之魊那狂暴的氣勢如同被澆滅的燭火……

瞬間凝固!

它們猙獰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源自靈魂深處的,無法抑制的恐懼與敬畏!

蓄勢待發的殺招硬生生僵在半空!

韓雲少也感到呼吸一窒,一股從未有過的……

仿佛直面宇宙終極冰冷的寒意瞬間凍結了他的血液!

他艱難地轉動眼珠。

只見在他與兩魔之間的虛空中,一道漆黑如墨的身影,無聲無息地凝聚顯現。

沒有驚天動地的聲勢,沒有毀天滅地的魔氣外泄。

它就那樣靜靜地懸浮在那裏……

仿佛由最純粹的“無”與“暗”構成,身形模糊不定,看不清具體輪廓,只能感受到一種令人靈魂都為之顫慄的“存在”本身!

它手中,握著一柄同樣漆黑……

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線的刀。

僅僅是它的出現,就讓空間都為之扭曲,哀鳴!

窮山惡水之魈與含沙射影之魊瞬間匍匐下去,龐大的魔軀瑟瑟發抖,連頭都不敢抬起,口中發出意義不明的,充滿恐懼的嗚咽聲。

那漆黑的身影……

甚至連“目光”都未曾落在韓雲少身上……

仿佛他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它只是極其隨意地,極其自然地抬起了手中的黑色長刀。

沒有光芒,沒有軌跡,沒有任何靈力波動。

只是輕輕一揮。

如同拂去一粒灰塵。

韓雲少只覺得頸間一涼。

時間恢復了流動。

窮山惡水之魈與含沙射影之魊依舊匍匐顫抖著,大氣不敢出。

那漆黑的身影……

仿佛從未出現過一般,悄無聲息地消散在空氣中,連同那股凍結一切的恐怖威壓也一同消失……

仿佛剛才的一切……

只是一場過於真實的噩夢。

只有韓雲少知道。

那不是夢。

他依舊保持著握劍挺立的姿態,懸浮在空中。

下方……

那攻城巨魔山嶽般的腳掌,帶著碾碎萬物的恐怖力量,終於狠狠踏在了西境駐地那早已不堪重負的城牆上!

轟隆隆隆——!!

震耳欲聾……

仿佛大地板塊崩裂的巨響猛然爆發!

堅固的岩石和夯土如同沙堡般瞬間崩塌粉碎!

煙塵混合著魔氣沖天而起,形成巨大的蘑菇雲!

城牆上的守軍瞬間被這毀滅的洪流吞沒!

也就在這驚天動地的崩塌巨響傳上蒼穹的同一瞬間。

韓雲少那顆飽經風霜,鬚髮染血的頭顱,才帶著一絲平靜到近乎安詳的神情,緩緩地,無聲無息地,從他依舊挺立的脖頸上滑落——

我以前曾聽人講。

如果刀夠快,血從傷口裏面噴出來的時候,會和風聲一樣。

好聽。

沒想到第一次聽到,竟然是我自己的血。

頭顱脫離軀體的失重感傳來,下方是城池崩塌的震天轟鳴與沖天煙塵,上方是魔氣翻湧……

兩只魔將依舊匍匐的詭異蒼穹……

但這一切,對韓雲少而言,都已變得遙遠而模糊。

時間……

在他意識剝離的瞬間,被無限拉長。

無數光影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流,沖入他即將熄滅的識海:

少年時於市井掙扎求存,為一口飽飯與人廝打的狼狽——

偶得仙緣踏入修真界……

那份初窺天地的懵懂與狂喜——

仗劍天涯,快意恩仇,“劍聖”之名響徹神州時的意氣風發——

挑戰林鳳……

那一劍斷臂帶來的劇痛,恥辱與道心的裂痕——

妻子病榻前……

那無力回天的錐心之痛與刻骨悔恨——

韓玥冰冷怨恨的眼神,如同最鋒利的冰錐,刺穿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西境駐地……

那些麻木的士兵,絕望的難民,還有城破時同袍們最後的怒吼——

這些畫面,如同狂風中的落葉,飛速掠過,色彩斑斕卻又轉瞬即逝,激不起他心中半點波瀾。

功名、恥辱、痛苦、悔恨……這糾纏了他一生的枷鎖……

在死亡降臨的這一刻,竟顯得如此輕飄,如此無關緊要。

直到——

所有的喧囂驟然褪去。

眼前,只剩下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河。

河水潺潺……

在午後的陽光下泛著碎金般的光澤,河岸邊,青草茵茵,野花點點。

一個穿著粗布衣裙的女子,正背對著他,蹲在河邊一塊光滑的大石上,用力捶打著浸濕的衣物,木棒敲擊衣物的聲音,單調而富有生活氣息。

她的身姿並不婀娜,背影甚至有些單薄,烏黑的頭髮用一根簡單的木簪松松挽著,幾縷碎發散落在頸邊。

韓雲少就站在河岸不遠處,像個迷路的旅人,怔怔地望著。

女子似乎感覺到了目光,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緩緩回過頭來。

她的容貌,並非傾國傾城,皮膚是常年勞作的微糙,眉眼間帶著生活的疲憊。

但那雙眼睛——那雙望向他的眼睛,卻清澈得如同腳下的河水,沒有一絲雜質,沒有仙凡的隔閡,沒有怨恨,沒有疏離。

只有一種最純粹……

最溫暖的——

等待。

那是一個妻子,等待遠行的丈夫歸家時,才會露出的笑容。

帶著些許嗔怪……

更多的是化不開的思念和終於等到的安心。

在這一刻,韓雲少身上那因常年廝殺而積累的戾氣……

那因斷臂和心境破損而滋生的偏執與癲狂……

那飽經風霜,佈滿溝壑的臉龐上刻滿的愁苦與絕望,如同被陽光照射的冰雪,無聲無息地消融殆盡。

他不再是那個蓬頭垢面,背負著沉重枷鎖的西境老帥。

他身上那件染血的殘破戰袍,不知何時化作了一襲乾淨飄逸的青衣。

花白雜亂的鬚髮變得烏黑整齊,面容恢復了昔日的俊朗與英氣,眼神清澈而溫潤,正是當年那個仗劍天涯,意氣風發,卻又在河邊一眼誤了終身的——青衣劍聖。

他一步步走向河邊,走向那個等待他的女子。

女子看著他走近,眼中笑意更深,帶著一絲嗔怪:

“這次回來,能待多久?

又要幾時走?”

她的聲音溫軟,帶著江南水鄉特有的糯意,是他魂牽夢繞了一生的聲音。

韓雲少走到她面前,停下腳步。

他抬起手,不再是握劍時青筋畢露的粗糙手掌,而是修長而穩定……

他極其溫柔地,用指腹輕輕撥開她額前被汗水濡濕的幾縷碎發。

他的臉上,綻放出一個純粹到沒有任何陰霾的笑容……

那是放下所有重擔,找到最終歸宿的釋然與滿足。

“不走了。”

他的聲音清朗而溫柔,如同山澗清泉,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這次,永遠都不走了,再也不和你分開了。”

女子眼中的笑意瞬間盈滿了幸福的淚光……

她用力地點點頭,伸出手。

韓雲少張開雙臂,將她緊緊擁入懷中……

那懷抱溫暖而有力,隔絕了世間所有的寒冷與喧囂,女子將臉深深埋在他的肩窩,貪婪地呼吸著屬於他的氣息。

午後的陽光溫暖地灑在他們相擁的身影上,河水的潺潺聲,棒槌敲打衣物的聲音,風吹過草葉的沙沙聲……交織成一首平凡卻無比動人的歌謠。

他們的身影……

在這片溫暖的光暈中,漸漸變得透明……

最終如同融入陽光的泡沫,徹底消散在這條記憶的長河之中。

韓雲少那顆墜落中的頭顱,臉上猙獰的血污,戰鬥的痕跡,風霜的刻印,也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悄然拂去。

所有的痛苦、掙扎、不甘與悔恨,都在那最後的幻象中得到了徹底的救贖與平息。

他渾濁的,失去所有生機的眼眸深處……

最後倒映出的,不再是崩塌的城池與猙獰的魔影,而是那條清澈的小河,河邊光滑的石頭,還有那個回眸時,帶著純粹等待笑容的,樸素而溫暖的身影。

一抹極其安詳,近乎滿足的平靜,永遠地凝固在了他蒼老而冰冷的臉上。

仿佛長途跋涉的旅人,終於踏入了溫暖的家門。

白髮蒼蒼的頭顱,與那依舊緊握白龍劍,保持著戰鬥姿態的無頭身軀……

在漫天煙塵與魔氣的背景中……

在下方城池毀滅的巨響伴奏下,一同朝著下方那片被死亡徹底籠罩的大地,緩緩墜落。

白龍劍發出一聲悠長而淒厲的哀鳴,劍光徹底熄滅,追隨主人而去。

蒼穹之上,只剩下兩只依舊匍匐在地,心有餘悸的天魔魔將,以及那彌漫天地的,象徵著毀滅徹底降臨的滾滾煙塵。

——

當蕭煙雲和韓玥的身影撕裂風沙,終於出現在西境駐地那已然淪為地獄的景象前時,一切都晚了。

曾經低矮卻象徵秩序的城牆……

此刻只剩下斷壁殘垣。

一個巨大到令人絕望的豁口貫穿了曾經城門的位置,破碎的岩石和夯土混合著焦黑的痕跡,凝固的暗紅血漿以及難以名狀的魔物殘骸,如同醜陋的傷疤,裸露在死寂的荒原上。

濃得化不開的魔氣如同污濁的瘴癘,從豁口處彌漫出來,一路延伸向遠方天魔肆虐過的土地,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作嘔的混合氣味——

濃烈的血腥,焦糊的皮肉,還有魔物特有的硫磺與腐敗的甜腥,沉重得幾乎讓人窒息,死寂,是這裏唯一的主旋律,只有風聲嗚咽著穿過廢墟,卷起帶著血色的塵埃。

韓玥的腳步,如同灌了鉛。

她玄甲覆身,面甲下的雙眸,死死地盯著那片人間煉獄……

她一步一步,機械般地挪動著,越過散落的殘破兵器,越過同袍扭曲僵硬的屍體,越過被踐踏得不成形狀的旗幟。

她的呼吸變得粗重。

每一次吸氣都帶著鐵銹般的血腥味。

終於……

在靠近豁口內側的一處相對空曠的,被煙塵半掩的空地上……

她停了下來。

那裏,靜靜地躺著一具無頭的軀體。

殘破的戰衣已被血污浸透,沾滿塵土。

一柄失去了所有光澤、劍身佈滿裂紋的古樸長劍,斷成兩截,散落在軀體旁邊。

而就在不遠處,一顆鬚髮染血,面容卻帶著一種奇異安詳的頭顱,靜靜地躺在冰冷的砂礫中。

韓玥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

玄甲發出細微的,不堪重負的摩擦聲。

她像是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踉蹌著向前撲倒,重重地跪在了那具冰冷的軀體旁邊。

面甲,被她顫抖的手猛地掀開,砸落在地,發出一聲清脆的悲鳴。

露出的,是一張瞬間褪去所有血色,寫滿難以置信與巨大空洞的臉。

她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牙齒死死咬住下唇……

直到滲出血絲……

那雙總是銳利如鷹眼,冰冷如寒潭的眼眸……

此刻被洶湧的淚水瞬間淹沒,視線模糊一片。

她伸出手,指尖顫抖著,想要去觸碰那冰冷的,佈滿風霜痕跡的臉龐,卻又像被燙到一般猛地縮回。

“……”

喉嚨裏發出呵呵的,如同破舊風箱般的哽咽聲,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嘯,徹底衝垮了她所有的防線和偽裝。

終於……

那壓抑到極致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如同受傷孤狼最後的悲鳴,衝破了她的喉嚨,響徹在這片死寂的廢墟之上:

“爹——!!”

那一聲呼喚,飽含著遲來的悔恨,無盡的悲痛,以及從未宣之於口的孺慕之情,是她壓抑了半生……

最終卻只能在冰冷的屍體前喊出的唯一一聲。

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沖刷著她佈滿血污和塵土的臉頰。

蕭煙雲站在她身後幾步之遙,看著眼前這錐心刺骨的一幕,只覺得胸口像是被巨石堵住,沉悶得無法呼吸。

他經歷過無數生死,見過太多悲歡……

但眼前這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淒涼,以及韓玥這聲遲來的,絕望的呼喊,依舊讓他心如刀絞。

他想上前,想安慰,卻發現任何言語在此刻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他只能沉默地站在那裏,像一個無言的守望者,感受著空氣中彌漫的,幾乎要凝固的悲傷。

就在這時,天際傳來沉悶的轟鳴……

女帝東方筱率領的援軍主力,終於抵達了這片死亡之地。

當東方筱在一眾將領的簇擁下,踏出華麗的禦輦時,眼前的景象讓她這位鐵腕女帝也瞬間失語!

殘垣斷壁,屍骸遍野,魔氣沖天!

那巨大的城牆豁口,如同被洪荒巨獸啃噬過的傷口,觸目驚心!

韓玥那撕心裂肺的哭喊……

更是如同重錘敲擊在每個人的心上。

東方筱絕美的臉龐上,震驚,難以置信……

最終化為滔天的怒火!

那雙總是睥睨天下的鳳眸……

此刻燃燒著焚盡一切的烈焰!

她甚至沒有去看跪地痛哭的韓玥,目光死死地鎖定在那魔氣彌漫的遠方——天魔肆虐過後,留下的毀滅痕跡!

她猛地推開攙扶的侍從,身形一閃,已然出現在那殘破不堪,搖搖欲墜的城樓最高處!

勁風吹拂著她黑金色的龍袍,獵獵作響。

俯瞰著下方那片被魔氣玷污,被同胞鮮血浸透的土地,看著遠方那依舊在翻騰,昭示著天魔存在的魔氣,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戾與毀滅衝動充斥著她的胸膛!

“……”

她嗚咽的聲音低沉而危險,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

下一刻,她做出了一個令所有人駭然的舉動!

只見她猛地一咬舌尖,一口蘊含著磅礴帝王精血的金紅色血霧噴薄而出!

那血霧並未消散,反而被她雙手急速結印……

瞬間引燃!

“以孤精血!

燃此污穢!

焚盡魔蹤——!!”

轟——!!

一道純粹由帝王精血點燃的,呈現出琉璃般金紅色的恐怖烈焰,如同咆哮的怒龍,從她掌心狂湧而出!

這火焰並非凡火,蘊含著東方筱的帝王意志與生命本源!

它帶著焚山煮海,淨化一切的恐怖威能,狠狠撞入腳下的殘破城樓!

火焰並非只停留在城樓!

它們如同擁有生命一般,順著城牆的裂縫,沿著大地的脈絡,瘋狂地蔓延傳導!

呼啦——!!

以殘破的西境駐地為中心,金紅色的火線如同燎原之勢……

瞬間席捲了整個視野所及的西境荒原!

大地在烈焰中呻吟龜裂!

殘留的魔氣如同遇到了剋星,發出滋滋的哀鳴,被迅速淨化,焚燒殆盡!

那些低階的,還未來得及完全撤退的魔物……

在觸及火焰的瞬間便化作了飛灰!

整片西境……

在女帝燃燒生命的怒火下,化作了一片熊熊燃燒的火海!

沖天的火光映紅了半邊天空,如同為這片死難之地舉行的最悲壯的葬禮!

這火焰,暫時阻斷了天魔繼續深入的道路,卻也宣告了這片土地的徹底廢棄。

然而,強行燃燒精血,引動如此規模的本源之焰,代價是巨大的!

“噗——!”

火焰剛剛蔓延開去,東方筱的臉色瞬間慘白如金紙,一口滾燙的心頭血猛地噴出,染紅了身前的城垛!

她眼前一黑,周身那強大的帝威如同潮水般褪去,身體如同斷了線的風箏,軟軟地向後倒去!

“陛下——!!”

下方傳來驚恐的尖叫。

離得最近的蕭煙雲臉色劇變!

他身形如同瞬移般出現在城樓之上……

在東方筱即將摔落塵埃的瞬間,一把將她冰冷而輕盈的身體緊緊攬入懷中,入手處一片冰涼……

她的氣息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嘴角還殘留著刺目的血跡。

“陛下!

陛下!

筱兒!”

蕭煙雲的聲音帶著他自己都未察覺的驚惶,連忙將精純的靈力渡入她體內,卻感覺如同泥牛入海。

——

女帝的寢帳內,彌漫著濃郁的藥香。

東方筱躺在錦榻之上,臉色依舊蒼白……

但呼吸總算平穩了些許。

蘇夢璃剛剛收回了搭在她腕間的玉手,絕美的臉上帶著一絲凝重……

她剛剛耗費了不少本源妖力,才勉強穩住了東方筱因強行燃燒精血而瀕臨崩潰的舊傷和本源。

“如何?”

蕭煙雲站在一旁,眉頭緊鎖,聲音低沉。

蘇夢璃輕輕歎了口氣,九尾虛影在她身後若隱若現,帶著渡劫期大妖的威儀。

“命暫時保住了……

但她強行引燃精血,本源虧空,舊傷被徹底引動,如同堤壩潰決……若不能儘快找到修復本源,穩固傷勢的天地奇珍或特殊功法,恐怕……”

她的話沒有說完,但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就在這時,床榻上的東方筱睫毛微顫,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雙曾經睥睨天下的鳳眸……

此刻顯得有些黯淡和疲憊……

但深處的威嚴並未完全消散。

“陛下,您醒了。”

蘇夢璃微微欠身。

東方筱的目光略過蘇夢璃,直接落在了站在床邊的蕭煙雲身上……

她的眼神複雜,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情感。

“蘇宗主……還請暫且回避片刻。”

東方筱的聲音有些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孤……有話,要單獨與蕭卿說。”

蘇夢璃微微一怔,美眸在蕭煙雲和女帝之間流轉片刻,隨即優雅地頷首。

“是,陛下,臣告退。”

她轉身離去,留下滿室寂靜和縈繞的藥香。

寢殿內只剩下蕭煙雲和病榻上的東方筱。

沉默在空氣中蔓延……

蕭煙雲看著眼前這位曾經強勢無比……

此刻卻虛弱不堪的女帝,心情複雜難言。

為她的決絕?

為她的傷勢?

還是為這片土地上剛剛發生的慘劇——恐怕都不是。

東方筱的目光平靜地注視著他……

仿佛能看透他心中所想。

許久,她才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敲打在蕭煙雲的心上。

“你……多久看出來的?”

“……我說很早就看出來了,你會信麼?”

蕭煙雲沉默許久,最終也不打算繼續隱瞞下去……

他在她身邊坐下,眼色柔和地看著她柔美的鳳眸,手輕輕撫上她冰冷的柔荑。

“那你還讓孤……等這麼久。”

東方筱露出一個淒美的笑容,翻起手掌,和他十指相握。

“你騙了我好久,你騙了我好久……”

蕭煙雲抓起她的手溫柔地貼在自己的臉上,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醉生夢死,原來只不過是你與我開的一個玩笑……

這麼多年以來,我越是想確定自己是不是已經忘記,卻又會更加記得清楚。”

“你的心又在痛了……”

東方筱伸出另一只手,撫上他的胸口,感受著他鮮活的心跳……

她像是哭又像是在笑一般,“你每次難過,孤都知道,孤的心也會跟著你一起痛。

每次都會撕心裂肺的痛……孤每天都會在想——在孤離開你的那段時間裏,孤的心都是最痛的時候。

雖然很痛苦……

但其實……孤很開心。”

她貼在他臉上那只手也輕柔地在他的臉上剮蹭著……

仿佛在訴說著這麼多年以來自己深藏已久的,壓抑著的愛意。

“因為你捨不得孤,你是為了孤而難過……你是愛孤的,對麼?”

“當然,我愛你,筱兒。”

蕭煙雲眼角流下一滴清澈的瑩淚……

他俯下身子,毫不猶豫地在她唇邊留下一吻,將自己精純的靈力傳入她的體內。

“不要哭了,你難過,孤也會跟著心痛的……”

帳外,一道淺紫色的身影目睹了眼前的一切。

鏡萱瑤眼角同樣滑落一滴濁淚,並不是因為蕭煙雲深愛東方筱,而是她發現自己無法為了蕭煙雲做到像她這樣的事。

如果有一天蕭煙雲也要離開她……

她做不到像東方筱一樣,能夠下定甚至忘記他的決心去讓他尋找自己的出路。

她已經無法離開蕭煙雲了。

如果要讓她忘記蕭煙雲……

她絕不可能答應……

她寧願死也不會忘記他。

可她居然能做到……

她為了他的幸福……

為了他的感受居然能犧牲自己……

她自以為已經沒有人比自己更愛他了——

可是……

此刻她卻感覺如此的挫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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