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雲少鬚髮怒張,白龍劍在他手中發出高亢清越的龍吟。
每一次揮斬都帶著斬斷山嶽的磅礴劍氣,將襲來的毒霧劈開,將幻影分身攪碎!
他的劍法大開大合,氣勢雄渾……
但每一次激烈的碰撞,都讓他的臉色蒼白一分,心境早已破損的根基,如同佈滿裂痕的堤壩……
在魔將連綿不絕的猛攻和詭異手段下,承受著巨大的壓力。
然而,更可怕的是無形的攻擊!
含沙射影之魊的魔音如同跗骨之蛆,引動著他內心深處最不願面對的夢魘!
眼前毒霧翻騰,忽然化作一張蒼白而熟悉的臉龐!
那是他早逝的妻子,眼中不再是往日的溫柔,而是充滿了刻骨的怨恨和絕望。
“韓雲少!
你只顧你的劍!
你的道!
你可曾管過我們母女死活?!
玥兒那麼小就沒了娘親,都是你!
是你害死了我!
是你毀了我們的家!”
場景變幻……
他仿佛置身於冰冷的宮殿,年幼的韓玥滿臉淚痕,眼神卻冰冷如刀……
那眼神與現在成年的韓玥重疊。
“爹?
你不配!
你只在乎你的劍!
只在乎你的名聲!
我的痛苦你何曾在意過?
我恨你!
我永遠恨你!”
那冰冷的眼神,比魔將的利爪更讓韓雲少痛徹心扉!
最猛烈的一擊!
眼前猛地閃過一道驚豔絕倫……
仿佛能撕裂天地的劍光!
那是多年前……
他與劍仙林鳳意氣之爭的巔峰對決!
林鳳那冷漠而專注的眼神……
那柄仿佛蘊含著天地至理的仙劍,以及——
自己右臂被齊肩斬斷時,那無法言喻的劇痛和隨之而來的無盡空虛與悔恨!
斷臂處的幻痛瞬間席捲全身,幾乎讓他握不住手中的白龍劍!
“呃啊——!”
韓雲少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身形在空中猛地一晃,護體劍氣出現了一絲紊亂!
白龍劍的龍吟也帶上了一絲悲鳴!
“桀桀桀!
沉淪吧!
在無盡的痛苦中腐朽!”
窮山惡水之魈抓住機會,枯爪猛地暴漲,裹挾著濃烈的死氣毒瘴,直掏韓雲少心窩!
含沙射影之魊也化作一道無聲的陰影,直刺韓雲少後心!
千鈞一髮!
韓雲少渾濁的老眼中,痛苦,悔恨,不甘如同風暴般翻騰!
但就在那致命的魔爪即將臨身的刹那……
他猛地咬破舌尖!
劇痛伴隨著一股腥甜直沖腦海!
城樓下,守軍絕望的怒吼,同袍臨死的慘叫,以及那攻城巨魔踏碎一切的恐怖腳步聲,如同驚雷般穿透了重重幻境,狠狠撞入他的耳中!
“不——!”
一聲源自靈魂深處的咆哮從韓雲少喉嚨裏迸發!
那不是恐懼,而是被徹底點燃的、焚盡一切的決絕怒火!
白龍劍驟然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華!
那光芒,不再僅僅是劍氣,而是燃燒的生命之火!
燃燒的意志之火!
燃燒的,一個老兵最後的守護之魂!
“老夫……心可殘!
劍可斷!
但脊樑——永不折!”
“魑魅魍魎!
給我——滾開!!”
轟——!!
一道仿佛要撕裂蒼穹的熾白劍罡,以韓雲少為中心,悍然爆發!
韓雲少那燃燒生命與意志的決絕一劍,化作撕裂蒼穹的熾白洪流!
窮山惡水之魈與含沙射影之魊猝不及防,被這遠超預期的狂暴力量狠狠掃中!
“嘶啦——!”
“呃啊——!”
窮山惡水之魈包裹周身的厚重毒瘴被硬生生劈開一道巨大的豁口,灰敗的骨甲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灼熱劍痕,墨綠色的汙血噴濺而出,散發出更加惡臭的氣息!
含沙射影之魊那飄忽的陰影之軀更是劇烈震盪,發出如同無數玻璃碎裂的刺耳尖嘯,凝聚的身形瞬間淡薄了數分,顯然受到了不輕的創傷!
兩魔驚怒交加!
它們萬萬沒想到……
這個看似油盡燈枯,心防崩潰的老傢伙,竟能在最後關頭爆發出如此恐怖的力量!
“老匹夫!
找死!”
窮山惡水之魈發出暴怒的嘶吼,枯爪上凝聚起更加深邃……
仿佛能腐蝕空間的墨綠毒芒!
“你的靈魂……將永世沉淪!”
含沙射影之魊的聲音充滿了怨毒,無數扭曲的陰影觸手在它周身狂舞,蓄勢著更加陰狠的神識攻擊!
韓雲少懸浮在空中,白龍劍的光芒黯淡了許多,劍身甚至發出細微的悲鳴……
他劇烈地喘息著,胸口如同破舊的風箱般起伏,剛才那一劍幾乎抽幹了他殘存的所有力量。
一縷刺目的鮮血,不受控制地從他緊抿的嘴角溢出,順著花白的鬍鬚蜿蜒滴落……
在風中迅速冷卻。
然而,面對暴怒的魔將……
他那佈滿血絲,渾濁卻依舊銳利的眼中,卻迸射出毫不掩飾的輕蔑與嘲諷:
“呵咳咳……就這點能耐?”
他艱難地喘息著,聲音沙啞,卻字字如刀,“兩個……只會躲在……幻境和毒霧裏的鼠輩……也配稱魔將?
連老夫這殘軀……都拿不下的廢物……咳咳……”
他咳出更多的鮮血,身形在空中微微搖晃……
但脊樑依舊挺得筆直,如同荒漠中寧折不彎的孤松……
那嘲諷的話語,如同最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兩魔猙獰的臉上!
窮山惡水之魈與含沙射影之魊徹底暴怒!
魔氣如同沸騰的火山般從它們體內噴湧而出,將半邊天空都染成了詭譎的墨綠與深紫!
它們放棄了所有戲耍,準備動用真正的本源力量,將這個該死的老東西連同他的魂魄一起徹底碾碎!
“殺了他!”
窮山惡水之魈的枯爪撕裂空間!
“碾碎他!”
含沙射影之魊的陰影化作萬千毒刺!
就在兩魔的殺招即將落在韓雲少身上……
這位老帥也握緊白龍劍,準備迎接生命最後一刻的絢爛燃燒之際——
異變陡生!
時間……
仿佛在這一刻被凍結。
一股無法形容的,超越了一切認知範疇的恐怖威壓,毫無徵兆地降臨!
這股威壓並非來自下方那攻城巨魔的野蠻力量,而是源自更高維度,帶著純粹的,冰冷的,俯瞰眾生的絕對毀滅意志!
它如同無形的天幕……
瞬間籠罩了整個戰場!
窮山惡水之魈與含沙射影之魊那狂暴的氣勢如同被澆滅的燭火……
瞬間凝固!
它們猙獰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源自靈魂深處的,無法抑制的恐懼與敬畏!
蓄勢待發的殺招硬生生僵在半空!
韓雲少也感到呼吸一窒,一股從未有過的……
仿佛直面宇宙終極冰冷的寒意瞬間凍結了他的血液!
他艱難地轉動眼珠。
只見在他與兩魔之間的虛空中,一道漆黑如墨的身影,無聲無息地凝聚顯現。
沒有驚天動地的聲勢,沒有毀天滅地的魔氣外泄。
它就那樣靜靜地懸浮在那裏……
仿佛由最純粹的“無”與“暗”構成,身形模糊不定,看不清具體輪廓,只能感受到一種令人靈魂都為之顫慄的“存在”本身!
它手中,握著一柄同樣漆黑……
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線的刀。
僅僅是它的出現,就讓空間都為之扭曲,哀鳴!
窮山惡水之魈與含沙射影之魊瞬間匍匐下去,龐大的魔軀瑟瑟發抖,連頭都不敢抬起,口中發出意義不明的,充滿恐懼的嗚咽聲。
那漆黑的身影……
甚至連“目光”都未曾落在韓雲少身上……
仿佛他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它只是極其隨意地,極其自然地抬起了手中的黑色長刀。
沒有光芒,沒有軌跡,沒有任何靈力波動。
只是輕輕一揮。
如同拂去一粒灰塵。
韓雲少只覺得頸間一涼。
時間恢復了流動。
窮山惡水之魈與含沙射影之魊依舊匍匐顫抖著,大氣不敢出。
那漆黑的身影……
仿佛從未出現過一般,悄無聲息地消散在空氣中,連同那股凍結一切的恐怖威壓也一同消失……
仿佛剛才的一切……
只是一場過於真實的噩夢。
只有韓雲少知道。
那不是夢。
他依舊保持著握劍挺立的姿態,懸浮在空中。
下方……
那攻城巨魔山嶽般的腳掌,帶著碾碎萬物的恐怖力量,終於狠狠踏在了西境駐地那早已不堪重負的城牆上!
轟隆隆隆——!!
震耳欲聾……
仿佛大地板塊崩裂的巨響猛然爆發!
堅固的岩石和夯土如同沙堡般瞬間崩塌粉碎!
煙塵混合著魔氣沖天而起,形成巨大的蘑菇雲!
城牆上的守軍瞬間被這毀滅的洪流吞沒!
也就在這驚天動地的崩塌巨響傳上蒼穹的同一瞬間。
韓雲少那顆飽經風霜,鬚髮染血的頭顱,才帶著一絲平靜到近乎安詳的神情,緩緩地,無聲無息地,從他依舊挺立的脖頸上滑落——
我以前曾聽人講。
如果刀夠快,血從傷口裏面噴出來的時候,會和風聲一樣。
好聽。
沒想到第一次聽到,竟然是我自己的血。
頭顱脫離軀體的失重感傳來,下方是城池崩塌的震天轟鳴與沖天煙塵,上方是魔氣翻湧……
兩只魔將依舊匍匐的詭異蒼穹……
但這一切,對韓雲少而言,都已變得遙遠而模糊。
時間……
在他意識剝離的瞬間,被無限拉長。
無數光影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流,沖入他即將熄滅的識海:
少年時於市井掙扎求存,為一口飽飯與人廝打的狼狽——
偶得仙緣踏入修真界……
那份初窺天地的懵懂與狂喜——
仗劍天涯,快意恩仇,“劍聖”之名響徹神州時的意氣風發——
挑戰林鳳……
那一劍斷臂帶來的劇痛,恥辱與道心的裂痕——
妻子病榻前……
那無力回天的錐心之痛與刻骨悔恨——
韓玥冰冷怨恨的眼神,如同最鋒利的冰錐,刺穿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西境駐地……
那些麻木的士兵,絕望的難民,還有城破時同袍們最後的怒吼——
這些畫面,如同狂風中的落葉,飛速掠過,色彩斑斕卻又轉瞬即逝,激不起他心中半點波瀾。
功名、恥辱、痛苦、悔恨……這糾纏了他一生的枷鎖……
在死亡降臨的這一刻,竟顯得如此輕飄,如此無關緊要。
直到——
所有的喧囂驟然褪去。
眼前,只剩下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河。
河水潺潺……
在午後的陽光下泛著碎金般的光澤,河岸邊,青草茵茵,野花點點。
一個穿著粗布衣裙的女子,正背對著他,蹲在河邊一塊光滑的大石上,用力捶打著浸濕的衣物,木棒敲擊衣物的聲音,單調而富有生活氣息。
她的身姿並不婀娜,背影甚至有些單薄,烏黑的頭髮用一根簡單的木簪松松挽著,幾縷碎發散落在頸邊。
韓雲少就站在河岸不遠處,像個迷路的旅人,怔怔地望著。
女子似乎感覺到了目光,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緩緩回過頭來。
她的容貌,並非傾國傾城,皮膚是常年勞作的微糙,眉眼間帶著生活的疲憊。
但那雙眼睛——那雙望向他的眼睛,卻清澈得如同腳下的河水,沒有一絲雜質,沒有仙凡的隔閡,沒有怨恨,沒有疏離。
只有一種最純粹……
最溫暖的——
等待。
那是一個妻子,等待遠行的丈夫歸家時,才會露出的笑容。
帶著些許嗔怪……
更多的是化不開的思念和終於等到的安心。
在這一刻,韓雲少身上那因常年廝殺而積累的戾氣……
那因斷臂和心境破損而滋生的偏執與癲狂……
那飽經風霜,佈滿溝壑的臉龐上刻滿的愁苦與絕望,如同被陽光照射的冰雪,無聲無息地消融殆盡。
他不再是那個蓬頭垢面,背負著沉重枷鎖的西境老帥。
他身上那件染血的殘破戰袍,不知何時化作了一襲乾淨飄逸的青衣。
花白雜亂的鬚髮變得烏黑整齊,面容恢復了昔日的俊朗與英氣,眼神清澈而溫潤,正是當年那個仗劍天涯,意氣風發,卻又在河邊一眼誤了終身的——青衣劍聖。
他一步步走向河邊,走向那個等待他的女子。
女子看著他走近,眼中笑意更深,帶著一絲嗔怪:
“這次回來,能待多久?
又要幾時走?”
她的聲音溫軟,帶著江南水鄉特有的糯意,是他魂牽夢繞了一生的聲音。
韓雲少走到她面前,停下腳步。
他抬起手,不再是握劍時青筋畢露的粗糙手掌,而是修長而穩定……
他極其溫柔地,用指腹輕輕撥開她額前被汗水濡濕的幾縷碎發。
他的臉上,綻放出一個純粹到沒有任何陰霾的笑容……
那是放下所有重擔,找到最終歸宿的釋然與滿足。
“不走了。”
他的聲音清朗而溫柔,如同山澗清泉,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這次,永遠都不走了,再也不和你分開了。”
女子眼中的笑意瞬間盈滿了幸福的淚光……
她用力地點點頭,伸出手。
韓雲少張開雙臂,將她緊緊擁入懷中……
那懷抱溫暖而有力,隔絕了世間所有的寒冷與喧囂,女子將臉深深埋在他的肩窩,貪婪地呼吸著屬於他的氣息。
午後的陽光溫暖地灑在他們相擁的身影上,河水的潺潺聲,棒槌敲打衣物的聲音,風吹過草葉的沙沙聲……交織成一首平凡卻無比動人的歌謠。
他們的身影……
在這片溫暖的光暈中,漸漸變得透明……
最終如同融入陽光的泡沫,徹底消散在這條記憶的長河之中。
韓雲少那顆墜落中的頭顱,臉上猙獰的血污,戰鬥的痕跡,風霜的刻印,也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悄然拂去。
所有的痛苦、掙扎、不甘與悔恨,都在那最後的幻象中得到了徹底的救贖與平息。
他渾濁的,失去所有生機的眼眸深處……
最後倒映出的,不再是崩塌的城池與猙獰的魔影,而是那條清澈的小河,河邊光滑的石頭,還有那個回眸時,帶著純粹等待笑容的,樸素而溫暖的身影。
一抹極其安詳,近乎滿足的平靜,永遠地凝固在了他蒼老而冰冷的臉上。
仿佛長途跋涉的旅人,終於踏入了溫暖的家門。
白髮蒼蒼的頭顱,與那依舊緊握白龍劍,保持著戰鬥姿態的無頭身軀……
在漫天煙塵與魔氣的背景中……
在下方城池毀滅的巨響伴奏下,一同朝著下方那片被死亡徹底籠罩的大地,緩緩墜落。
白龍劍發出一聲悠長而淒厲的哀鳴,劍光徹底熄滅,追隨主人而去。
蒼穹之上,只剩下兩只依舊匍匐在地,心有餘悸的天魔魔將,以及那彌漫天地的,象徵著毀滅徹底降臨的滾滾煙塵。
——
當蕭煙雲和韓玥的身影撕裂風沙,終於出現在西境駐地那已然淪為地獄的景象前時,一切都晚了。
曾經低矮卻象徵秩序的城牆……
此刻只剩下斷壁殘垣。
一個巨大到令人絕望的豁口貫穿了曾經城門的位置,破碎的岩石和夯土混合著焦黑的痕跡,凝固的暗紅血漿以及難以名狀的魔物殘骸,如同醜陋的傷疤,裸露在死寂的荒原上。
濃得化不開的魔氣如同污濁的瘴癘,從豁口處彌漫出來,一路延伸向遠方天魔肆虐過的土地,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作嘔的混合氣味——
濃烈的血腥,焦糊的皮肉,還有魔物特有的硫磺與腐敗的甜腥,沉重得幾乎讓人窒息,死寂,是這裏唯一的主旋律,只有風聲嗚咽著穿過廢墟,卷起帶著血色的塵埃。
韓玥的腳步,如同灌了鉛。
她玄甲覆身,面甲下的雙眸,死死地盯著那片人間煉獄……
她一步一步,機械般地挪動著,越過散落的殘破兵器,越過同袍扭曲僵硬的屍體,越過被踐踏得不成形狀的旗幟。
她的呼吸變得粗重。
每一次吸氣都帶著鐵銹般的血腥味。
終於……
在靠近豁口內側的一處相對空曠的,被煙塵半掩的空地上……
她停了下來。
那裏,靜靜地躺著一具無頭的軀體。
殘破的戰衣已被血污浸透,沾滿塵土。
一柄失去了所有光澤、劍身佈滿裂紋的古樸長劍,斷成兩截,散落在軀體旁邊。
而就在不遠處,一顆鬚髮染血,面容卻帶著一種奇異安詳的頭顱,靜靜地躺在冰冷的砂礫中。
韓玥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
玄甲發出細微的,不堪重負的摩擦聲。
她像是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踉蹌著向前撲倒,重重地跪在了那具冰冷的軀體旁邊。
面甲,被她顫抖的手猛地掀開,砸落在地,發出一聲清脆的悲鳴。
露出的,是一張瞬間褪去所有血色,寫滿難以置信與巨大空洞的臉。
她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牙齒死死咬住下唇……
直到滲出血絲……
那雙總是銳利如鷹眼,冰冷如寒潭的眼眸……
此刻被洶湧的淚水瞬間淹沒,視線模糊一片。
她伸出手,指尖顫抖著,想要去觸碰那冰冷的,佈滿風霜痕跡的臉龐,卻又像被燙到一般猛地縮回。
“……”
喉嚨裏發出呵呵的,如同破舊風箱般的哽咽聲,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嘯,徹底衝垮了她所有的防線和偽裝。
終於……
那壓抑到極致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如同受傷孤狼最後的悲鳴,衝破了她的喉嚨,響徹在這片死寂的廢墟之上:
“爹——!!”
那一聲呼喚,飽含著遲來的悔恨,無盡的悲痛,以及從未宣之於口的孺慕之情,是她壓抑了半生……
最終卻只能在冰冷的屍體前喊出的唯一一聲。
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沖刷著她佈滿血污和塵土的臉頰。
蕭煙雲站在她身後幾步之遙,看著眼前這錐心刺骨的一幕,只覺得胸口像是被巨石堵住,沉悶得無法呼吸。
他經歷過無數生死,見過太多悲歡……
但眼前這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淒涼,以及韓玥這聲遲來的,絕望的呼喊,依舊讓他心如刀絞。
他想上前,想安慰,卻發現任何言語在此刻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他只能沉默地站在那裏,像一個無言的守望者,感受著空氣中彌漫的,幾乎要凝固的悲傷。
就在這時,天際傳來沉悶的轟鳴……
女帝東方筱率領的援軍主力,終於抵達了這片死亡之地。
當東方筱在一眾將領的簇擁下,踏出華麗的禦輦時,眼前的景象讓她這位鐵腕女帝也瞬間失語!
殘垣斷壁,屍骸遍野,魔氣沖天!
那巨大的城牆豁口,如同被洪荒巨獸啃噬過的傷口,觸目驚心!
韓玥那撕心裂肺的哭喊……
更是如同重錘敲擊在每個人的心上。
東方筱絕美的臉龐上,震驚,難以置信……
最終化為滔天的怒火!
那雙總是睥睨天下的鳳眸……
此刻燃燒著焚盡一切的烈焰!
她甚至沒有去看跪地痛哭的韓玥,目光死死地鎖定在那魔氣彌漫的遠方——天魔肆虐過後,留下的毀滅痕跡!
她猛地推開攙扶的侍從,身形一閃,已然出現在那殘破不堪,搖搖欲墜的城樓最高處!
勁風吹拂著她黑金色的龍袍,獵獵作響。
俯瞰著下方那片被魔氣玷污,被同胞鮮血浸透的土地,看著遠方那依舊在翻騰,昭示著天魔存在的魔氣,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戾與毀滅衝動充斥著她的胸膛!
“……”
她嗚咽的聲音低沉而危險,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
下一刻,她做出了一個令所有人駭然的舉動!
只見她猛地一咬舌尖,一口蘊含著磅礴帝王精血的金紅色血霧噴薄而出!
那血霧並未消散,反而被她雙手急速結印……
瞬間引燃!
“以孤精血!
燃此污穢!
焚盡魔蹤——!!”
轟——!!
一道純粹由帝王精血點燃的,呈現出琉璃般金紅色的恐怖烈焰,如同咆哮的怒龍,從她掌心狂湧而出!
這火焰並非凡火,蘊含著東方筱的帝王意志與生命本源!
它帶著焚山煮海,淨化一切的恐怖威能,狠狠撞入腳下的殘破城樓!
火焰並非只停留在城樓!
它們如同擁有生命一般,順著城牆的裂縫,沿著大地的脈絡,瘋狂地蔓延傳導!
呼啦——!!
以殘破的西境駐地為中心,金紅色的火線如同燎原之勢……
瞬間席捲了整個視野所及的西境荒原!
大地在烈焰中呻吟龜裂!
殘留的魔氣如同遇到了剋星,發出滋滋的哀鳴,被迅速淨化,焚燒殆盡!
那些低階的,還未來得及完全撤退的魔物……
在觸及火焰的瞬間便化作了飛灰!
整片西境……
在女帝燃燒生命的怒火下,化作了一片熊熊燃燒的火海!
沖天的火光映紅了半邊天空,如同為這片死難之地舉行的最悲壯的葬禮!
這火焰,暫時阻斷了天魔繼續深入的道路,卻也宣告了這片土地的徹底廢棄。
然而,強行燃燒精血,引動如此規模的本源之焰,代價是巨大的!
“噗——!”
火焰剛剛蔓延開去,東方筱的臉色瞬間慘白如金紙,一口滾燙的心頭血猛地噴出,染紅了身前的城垛!
她眼前一黑,周身那強大的帝威如同潮水般褪去,身體如同斷了線的風箏,軟軟地向後倒去!
“陛下——!!”
下方傳來驚恐的尖叫。
離得最近的蕭煙雲臉色劇變!
他身形如同瞬移般出現在城樓之上……
在東方筱即將摔落塵埃的瞬間,一把將她冰冷而輕盈的身體緊緊攬入懷中,入手處一片冰涼……
她的氣息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嘴角還殘留著刺目的血跡。
“陛下!
陛下!
筱兒!”
蕭煙雲的聲音帶著他自己都未察覺的驚惶,連忙將精純的靈力渡入她體內,卻感覺如同泥牛入海。
——
女帝的寢帳內,彌漫著濃郁的藥香。
東方筱躺在錦榻之上,臉色依舊蒼白……
但呼吸總算平穩了些許。
蘇夢璃剛剛收回了搭在她腕間的玉手,絕美的臉上帶著一絲凝重……
她剛剛耗費了不少本源妖力,才勉強穩住了東方筱因強行燃燒精血而瀕臨崩潰的舊傷和本源。
“如何?”
蕭煙雲站在一旁,眉頭緊鎖,聲音低沉。
蘇夢璃輕輕歎了口氣,九尾虛影在她身後若隱若現,帶著渡劫期大妖的威儀。
“命暫時保住了……
但她強行引燃精血,本源虧空,舊傷被徹底引動,如同堤壩潰決……若不能儘快找到修復本源,穩固傷勢的天地奇珍或特殊功法,恐怕……”
她的話沒有說完,但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就在這時,床榻上的東方筱睫毛微顫,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雙曾經睥睨天下的鳳眸……
此刻顯得有些黯淡和疲憊……
但深處的威嚴並未完全消散。
“陛下,您醒了。”
蘇夢璃微微欠身。
東方筱的目光略過蘇夢璃,直接落在了站在床邊的蕭煙雲身上……
她的眼神複雜,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情感。
“蘇宗主……還請暫且回避片刻。”
東方筱的聲音有些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孤……有話,要單獨與蕭卿說。”
蘇夢璃微微一怔,美眸在蕭煙雲和女帝之間流轉片刻,隨即優雅地頷首。
“是,陛下,臣告退。”
她轉身離去,留下滿室寂靜和縈繞的藥香。
寢殿內只剩下蕭煙雲和病榻上的東方筱。
沉默在空氣中蔓延……
蕭煙雲看著眼前這位曾經強勢無比……
此刻卻虛弱不堪的女帝,心情複雜難言。
為她的決絕?
為她的傷勢?
還是為這片土地上剛剛發生的慘劇——恐怕都不是。
東方筱的目光平靜地注視著他……
仿佛能看透他心中所想。
許久,她才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敲打在蕭煙雲的心上。
“你……多久看出來的?”
“……我說很早就看出來了,你會信麼?”
蕭煙雲沉默許久,最終也不打算繼續隱瞞下去……
他在她身邊坐下,眼色柔和地看著她柔美的鳳眸,手輕輕撫上她冰冷的柔荑。
“那你還讓孤……等這麼久。”
東方筱露出一個淒美的笑容,翻起手掌,和他十指相握。
“你騙了我好久,你騙了我好久……”
蕭煙雲抓起她的手溫柔地貼在自己的臉上,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醉生夢死,原來只不過是你與我開的一個玩笑……
這麼多年以來,我越是想確定自己是不是已經忘記,卻又會更加記得清楚。”
“你的心又在痛了……”
東方筱伸出另一只手,撫上他的胸口,感受著他鮮活的心跳……
她像是哭又像是在笑一般,“你每次難過,孤都知道,孤的心也會跟著你一起痛。
每次都會撕心裂肺的痛……孤每天都會在想——在孤離開你的那段時間裏,孤的心都是最痛的時候。
雖然很痛苦……
但其實……孤很開心。”
她貼在他臉上那只手也輕柔地在他的臉上剮蹭著……
仿佛在訴說著這麼多年以來自己深藏已久的,壓抑著的愛意。
“因為你捨不得孤,你是為了孤而難過……你是愛孤的,對麼?”
“當然,我愛你,筱兒。”
蕭煙雲眼角流下一滴清澈的瑩淚……
他俯下身子,毫不猶豫地在她唇邊留下一吻,將自己精純的靈力傳入她的體內。
“不要哭了,你難過,孤也會跟著心痛的……”
帳外,一道淺紫色的身影目睹了眼前的一切。
鏡萱瑤眼角同樣滑落一滴濁淚,並不是因為蕭煙雲深愛東方筱,而是她發現自己無法為了蕭煙雲做到像她這樣的事。
如果有一天蕭煙雲也要離開她……
她做不到像東方筱一樣,能夠下定甚至忘記他的決心去讓他尋找自己的出路。
她已經無法離開蕭煙雲了。
如果要讓她忘記蕭煙雲……
她絕不可能答應……
她寧願死也不會忘記他。
可她居然能做到……
她為了他的幸福……
為了他的感受居然能犧牲自己……
她自以為已經沒有人比自己更愛他了——
可是……
此刻她卻感覺如此的挫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