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沒想到,玄妙清雲竟會躲在這種地方。”
“不過也算合她心意不是麼……
她可是從來都不正眼看我們這些男修。”
“誰讓她資質聰慧,天下冠絕呢,先天化神大圓滿,自通三十六玄脈,以散修身份三百年步入上界,受天道認可……短短三百年,也只有太上真仙和她的師妹,還有這個天賦堪比怪物的丫頭能做到了。”
“呵呵,你可別忘了……
這下界還有一位大乘圓滿的奇女子……
若不是她無心仙道。
這上界……呵……
可不止九仙呢。”
青丘國。
兩位非狐族女子正悠然自得地閒逛於青丘國都的街道上,一位身穿白衣,面戴書生面具,另一位身形健碩,長相粗蠻,不仔細去看還不太能分辨得出這竟是一位女子。
“不過此番能見到你這副模樣倒也是不虛此行,仁德王,你在凡間選妃子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審美麼?”
書生女子調侃道,不禁咯咯直笑。
“天上仙,不要忘了太上真仙的吩咐,我們是來尋玄妙清雲的下落,配合太上真仙將她捉拿伏法……
可不是讓你變作這番模樣來這兒尋花問柳的。”
粗狂女子並沒有理會她的失言,反而厲聲反斥了她的悠閒自在。
自太上真仙取走斬仙劍後,她便立即吩咐玉面公子天上仙和仁德王神武大帝一同前往下界,命令他們來到青丘國的千狐門,看守住最後一次在這裏現身過的玄妙清雲靈玉殿下,並囑咐他們一定不能暴露仙人身份打草驚蛇,驚擾到下界的凡夫俗子和修仙者。
“唉,難得能從上界重返一次人間,卻不能好好賞玩一番,著實無趣啊無趣啊!”
天上仙搖晃著手中的摺扇……
那副書生面具正好畫著一張苦瓜臉,好似那便是他此時的表情一般。
“千狐門地界,二位還請留步。”
一路走走停停……
二人終於是來到了千狐門腳下……
兩位看門弟子立刻上前攔住了他們。
“二位姐姐誤會了,我們二人是奉萬劍宗劍仙大人之命,前來尋貴宗的宗主大人的。”
天上仙不慌不忙地應道。
這是太上真仙提前為他們準備好的說辭,順便拿出了一道隨手捏造的萬劍宗內門弟子的令牌。
“嗯……二位來的真不巧,宗主大人已經帶人前往大夏邊境,現如今不在宗門內。”
看門弟子確認身份後道出了實情……
但蘇夢璃確實不在宗門。
“這可就更好辦了……”
天上仙和仁德王對視一眼,交換了一下眼色,本來他們還在想要怎樣繞過蘇夢璃的推演占卜——畢竟這狐狸的占卜手段可是師從摘星折月靈狐仙子,有些手段就算他們是仙人也不好避開……
可蘇夢璃不在……
他們也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不打緊,倒也不是什麼急事……
若是貴宗不介意的話,我們二人可以在貴宗住下等候。”
“這……還請待我們稟告宗門長老,二位稍等片刻。”
不一會兒,守門弟子就又出來了,恭恭敬敬地向他們鞠了一躬。
“二位請隨我來吧,千狐門安排了住所,二位可在此等候宗主大人歸來。”
“那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
千狐門安排的客舍清雅僻靜,窗外幾叢染血般的寒梅開得正豔,映著薄暮的天光,將室內也染上幾分曖昧的嫣紅……
兩位“萬劍宗信使”對坐案前,氣氛卻與這旖旎景致格格不入。
天上仙依舊是一身月白襦裙,外罩書生面具,雲鬢堆疊,斜插一支素玉簪……
他捏著細瓷茶杯的指尖瑩白如玉,另一手卻無意識地用扇骨輕輕敲擊著桌面,扇面上的裝飾隨他本人的心意而動……
此刻卻是空無一物。
忽然,流轉的微光卻隱隱勾勒出太上仙宮模糊的輪廓……
他抬眸,眼波流轉間帶著慣常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看向對面的粗野女子。
對面的身量更高些,仁德王濃眉微蹙,似是對他這番盯視非常不滿,寬厚的手掌按在置於膝頭的佩劍劍柄上。
“仁德王啊,仁德王,”
天上仙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女子般的柔媚,內容卻截然相反,“你說,都過了這麼長時間了,太上真仙,為何還不通訊於我們?
再拖延下去,恐怕玄妙清雲不知道有兩位仙人造訪也難了。”
“你還在懷疑太上真仙為她人所扮?
這世上有誰能傷到被天道認可的仙人?
不說太上真仙……
就算你我,仙人之間不可互相傷害,凡人更是難傷分毫,真仙何來遇難一說,爾等不過隻言片語,盡妄猜測罷了。”
仁德王沉默片刻,端起茶杯飲了一口,喉結幾不可查地滾動了一下,才用同樣壓低卻更顯沉厚的聲音道。
天上仙唇角的笑意淡了些,玉扇敲擊桌面的節奏也快了一分,正要再言——
嗡!
一道冰冷的、帶著絕對秩序氣息的意念,毫無預兆地同時刺入兩人識海!
那意念如同冰錐鑿擊,清晰無比,正是太上碧落真仙熾霞的聲音:
“吾已至青丘邊界,半刻即達,玄妙清雲蹤跡……
可有眉目?”
這意念傳訊來得突兀。
兩人心神皆是一凜!
就在意念消散的餘韻尚未平息之際,天上仙那雙總是含笑的桃花眼驟然眯起!
他手中玉扇啪地一聲合攏!
動作快如閃電,扇骨尖端並未指向門窗,而是直直刺向身側——那面映著泣血寒梅的屏風!
“誰?!”
他口中發出的不再是柔媚女聲,而是清朗冰冷的男子厲喝!
合攏的玉扇尖端爆發出一點凝聚到極致的星芒,並非殺招,卻帶著洞穿虛妄,直指本源的破法之力!
仁德王反應亦是極快!
在玉扇刺出的同時,他按在劍柄上的大手猛地一緊!
雖未拔劍……
但一股厚重如山的帝皇威壓已轟然爆發……
瞬間封鎖了整個房間的空間,連空氣都仿佛凝固成了鐵板!
噗!
玉扇尖端刺中的屏風絹面,並未發出撕裂聲,反而如同戳破了一個無形的肥皂泡!
一點極其微弱的空間漣漪蕩漾開來!
屏風後,空無一人!
但就在那漣漪蕩開的瞬間,窗邊那厚重的,繡著九尾狐圖的錦緞簾幕……
最下方靠近地面的角落,幾不可查地、極其輕微地掀動了一下!
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手……
在威壓降臨前的千鈞一髮之際,險之又險地縮了回去!
簾幕很快恢復了靜止……
仿佛從未動過,窗外,只有晚風吹過杜鵑花叢的沙沙聲。
天上仙緩緩收回玉扇,扇骨尖端殘留的星芒漸漸熄滅……
他看向仁德王,桃花眼中再無半分笑意,只剩下冰冷的銳利和一絲凝重。
仁德王按著劍柄的手並未鬆開,帝皇威壓緩緩回收,濃眉擰成了一個深刻的川字,銅鈴般的虎目死死盯著那處恢復平靜的簾幕角落,眼神沉得能滴出水來。
“能躲過你我二人威壓的人,只有可能是她……”
“玄妙清雲。”
“追!”
——
“韓大人,在下說過,你不必跟著我。”
韓玥已經跟著他好幾天了。
最初蕭煙雲還以為她是被女帝派來監視自己……
但顯然不是,她非常明目張膽地跟在他身後,但又會淺嘗而止一般地保持距離,好似一個潛藏在他身邊的護衛……
但蕭煙雲並不認為自己需要護衛。
“如果是陛下派你留在我身邊,還請轉告陛下,鄙人實在無福消受隆恩。”
蕭煙雲的態度非常堅決……
他也說的很清楚……
自己的所作所為都只是出於本心而非貪圖回報。
“我是自願跟著你的,你救了我一命……
但我欠你的,不止一條命,我知道無論如何都還不完,只想……”
“我不需要,韓大人,人各有命,我們還是各自相安為好……我夫人還在等我,希望你我之間能保持距離,不要讓她誤會。”
蕭煙雲冷聲打斷了她……
但韓玥顯然並不想放過他。
“陛下她也是你的妻子,你說,你真的對她一點感情都沒有嗎?”
韓玥咄咄逼人地追問道。
“這件事與你無關,韓大人,做好你自己的事。”
蕭煙雲並沒有生氣,“你真的想報答我,不如嘗試去和你父親和好……
這就是我的要求,你能答應嗎?”
“……除了這件事,我什麼都能答應你。”
韓玥緊咬下唇,第一次低下頭去不看他……
那忸怩不安,面露難色咬牙切齒的模樣,很難想像這是那個以雷厲風行著稱的韓玥。
“你父親對你不好嗎……
他那麼在乎你……”
“在乎我?”
韓玥忽然像一只炸毛的野貓,一提到韓雲少,就好似踩中了她的地雷……
瞬間就能引爆她的怒火,“他是這麼對你說的?
對……他一定是這麼對你說的——為了救平平凡凡,多災多病的妻子……
他不得不四處奔波,還被砍下一條手臂對嗎?”
“是。”
蕭煙雲雖然並不是對別人的家事感興趣……
但如果要讓這對父女冰釋前嫌……
至少得讓他們互相把掏心窩子的話說出來。
“所以,他就拋下了我娘,還在身懷六甲的我娘……
他每次一走就是三五年,我娘和他成親到病死,也就見過他兩回……
最後一次他本該回家,卻讓我娘……連同我等了六年,第五年我娘實在撐不過去……走了。
如果不是陛下當年視察災情,看中了我的天賦將我帶走,我一介五歲稚童,早已是一條孤魂野鬼。”
韓玥說至此處,早已是氣至極盛……
那一身的新生渡劫境氣壓甚至都隱隱作祟,嚇得周圍巡邏的衛兵都遠遠躲開,韓玥邁著一步一個腳印的步伐緩緩向蕭煙雲靠近,一聲一聲好似控訴一般陳述著她所知道的故事的另一面。
“我娘在生下我後就已經後悔當初沒有攔住他……
她經常對我說,等他下次回來了,就一定要留住他,說什麼也不讓他走了,說要聽我親口喚他爹爹,說要讓他帶我娘倆去天涯海角,說要讓我以後聽他的話——
她最後一年活的有多痛苦你知道嗎,病痛折磨得她神志不清,躺在床上每天痛哭哀嚎,連覺都睡不安穩,睡著了就在夢裏喚著他的名字……
可他呢……他在哪兒!
我娘死的時候,他在哪兒!
我無家可歸的時候,他在哪兒!!
這就是他對我好嗎!!”
“哈……”
回過神來,韓玥這才驚覺自己已經把蕭煙雲逼退到無路可退的牆角,並非蕭煙雲被她的氣勢壓倒,而是他知道這種事他無法指責哪一方是對是錯……
他只能任由韓玥將這一肚子苦水先倒出來。
從韓雲少的角度……
他並非是不負責任的拋棄家庭,相反,他一直在拼盡全力想要挽救自己的妻子……
只是他失敗了,也同時也讓唯一的女兒徹底與他決裂,從韓玥的角度……
她也並非是無端責怪她的父親。
畢竟她從未與他相見……
她的母親才是她童年的一切,對於她素未謀面的父親……
她沒有感情,也充滿了對他沒有照顧好母親的怨恨。
“即便如此,你還想讓我和他和解嗎?
‘恩公’?”
韓玥故意諷刺般地問道,眼見蕭煙雲神色淡漠地看著她,韓玥冷笑了一聲,剛要轉身離去,卻忽然在不遠處看見了一個人——
男人一看見她注意到自己立刻就陰沉地低下了頭,好像他是什麼千古不赦的罪人一般,恨不得將自己鑽進地縫裏去,蓬頭垢面的模樣加上空蕩蕩的左臂更是顯得他落魄不堪,如今女兒的成就也早早在自己之上……
無論是身為父親還是修士……
此刻的他都狼狽到了極點。
韓玥沒有說一句話……
瞬間化作一道虛影消散無蹤……
她不在乎這個人是什麼時候出現在這裏,是不是故意偷聽他們的對話,她只想離開這裏,離他遠遠的。
“我……我真的只是路過,我不是有意聽到你們說話……
只是……她提到了她娘,我就……”
韓雲少不僅不敢看韓玥……
就連蕭煙雲都不敢去看了……
此刻尷尬已經在他鬍子拉碴的臉上掛滿了害臊的紅暈,像喝了三斤腥臊的芋兒酒一般通紅。
“無妨,我並不在意。”
“……唉,謝了,後生,多謝你替我說話,但……以後就不要在她面前談到我了,我知道你們之間可能也有些恩怨……
但我希望你不要怨恨她。”
韓雲少拍了拍他的肩膀,非常小心翼翼地刺探著蕭煙雲的想法,“如果你對她還有什麼怨念,就撒在老夫身上好了。”
“那你呢,打算就這樣?”
蕭煙雲問道:
“她到底是你女兒。”
“如果她實在不想看見我,”
韓雲少長歎一口氣,似是定下了極大的決心才說道:
“那我就,離開她吧……”
——
“公子,這次又要去那兒嗎?”
蘇玲兒抱著一包大口袋,還是有些迷惑地看著他問道:
“可為什麼是玲兒啊,小姐也可以跟公子一起去啊,萬一半路上還遇到了危險,小姐的修為還比玲兒高一點……”
“因為我想你了,想和玲兒多待一會兒,不行麼?”
蕭煙雲放慢了腳步和她齊頭並進,還伸手摸了摸她軟乎乎的小腦袋。
“你又開玲兒玩笑,玲兒就是你的受氣包,怎麼欺負都行。”
蘇玲兒氣鼓鼓地鼓起腮幫子,活像個可愛的倉鼠。
“我會保護你的安全,不用擔心。”
蕭煙雲伸手摟住狐娘那纖細的小蠻腰,蘇玲兒身上還是有點肉肉的,抱著非常舒適,就像摟著一團軟綿綿的鵝絨大被一般不忍鬆手。
“是啦是啦,就會甜言蜜語地哄,誰知道你還要拐跑多少個女孩子……哎喲!”
蘇玲兒沒來由地吃起飛醋,鼓鼓的小臉蛋軟嫩嫩的,像剛出蒸籠的蒸蛋一般可人……
蕭煙雲忍不住不輕不重地在她額頭上彈了一下……
二人就這樣打情罵俏般地來到了城門口。
朱紅大門上是一道道堅實的護盾……
這是只要施術者不亡就不可能被攻破的生死法咒,一圈一圈無形的法印宛若一條遊龍一般縈繞在綿延萬裏的不絕長城……
每一磚每一瓦都是身後萬裏河山的保護屏障。
塞外的風像裹挾著砂礫的刀子……
在城門垛口發出淒厲的嗚咽,韓玥背倚著刻滿符文的城門,抱臂而立。
一身玄黑織金的北鎮撫司飛魚服,緊束出蜂腰鶴背的俐落線條,寬肩窄腰,胸前的弧度被硬朗的布匹襯得驚心動魄,卻又被那身肅殺官威壓得凜然不可侵犯……
簡練的高馬尾一絲不亂,發梢在風中獵獵飛揚,露出一對銳利如鷹的丹鳳眼,腰間的繡春刀連鞘都透著寒光。
她站得如同一杆標槍,釘在城門的陰影與塞外慘澹天光的交界處,冷玉般的面龐沒有任何表情,目光如同實質的銀針,一遍遍掃過遠處荒原上被風卷起的煙塵,又落回城門口進出的零星斥候身上。
每一次腳步聲由遠及近……
她環抱的雙臂都會幾不可查地繃緊一分,丹鳳眼微微眯起,待看清來人並非所等……
那繃緊的線條又悄然鬆弛,恢復成一尊冰冷的、完美的玄玉雕像。
時辰過了一刻又一刻,遠處再次傳來腳步聲,沉穩而熟悉,韓玥心底那點被等待磨出的細微煩躁瞬間被壓下,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弧度,剛要軟化她緊抿的唇角——
那腳步聲並非一人。
蕭煙雲一身素白縞衣的身影出現在城門光影下,身側卻跟著一個嬌小的,蹦跳的紅色身影,蘇玲兒!
她雙髻上的白絨球在風裏亂顫,三條雪白的狐尾像旗幟般活潑地搖晃著,正仰著小臉,嘰嘰喳喳地對蕭煙雲說著什麼,圓圓的酒窩裏盛滿了毫無陰霾的笑意,連帶著那身豔紅桃粉的千狐門弟子服都顯得格外刺眼。
韓玥環抱的雙臂瞬間放了下來,指尖下意識地按在了繡春刀冰冷的刀柄上……
她整個人依舊站得筆直,像一柄即將出鞘的利刃……
但周身忽然騰起一股隱隱流動的、不易察覺的冷氣……
在刹那間凍結,化作了城門深處最堅硬的那塊玄冰。
蕭煙雲看到了她,腳步微頓,點了點頭算是招呼,目光便又落回蘇玲兒身上,似乎在認真聽她說著什麼趣事,冷峻的眉眼竟也柔和了一瞬。
“韓玥……”
蘇玲兒也發現了她……
那活潑可愛的小圓臉忽然唰得失去了顏色,像一只被獵犬盯上後警惕的小白兔一般死死看著她。
“你們要出去?”
韓玥非常敏銳地反應了過來,立刻換上了一副非常官方的語調質問他們道。
“嗯,出去……找一找看看會不會有什麼沙狐……之類的會進來偷東西吃。”
蘇玲兒說著說著自己都沒自信了……
她也知道這個理由很蹩腳……
但這是蕭煙雲讓她這麼說的。
沙狐?
那種連最低階妖獸都算不上的東西?
韓玥的丹鳳眼深處……
仿佛有冰湖碎裂,映不出絲毫情緒……
她看著蕭煙雲……
他正對蘇玲兒微微頷首,目光沉靜……
那是一種沉溺的寵愛,對於這個女孩……
他會想盡辦法的去疼愛她……
就算是在這種危機四伏的地區……
他也會用這種蹩腳的理由替她擋下所有麻煩危險的任務,只給她最簡單最舒適最安全的氛圍。
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銹味的澀意毫無預兆地竄上韓玥的喉嚨……
她精心準備的路線圖,關於新發現的天魔斥候活動痕跡的推演……
甚至她突破後對靈力感知更加敏銳的優勢……所有在等待時於心中反復推敲、覺得足夠有分量的理由……
此刻在那個嬌小的、修為不過金丹的紅衣少女和“沙狐”面前,都顯得如此蒼白可笑,又如此……不值一提。
蕭煙雲還在和蘇玲兒地說著沙狐的皮毛有多漂亮,完全沒注意到韓玥周身驟然降至冰點的氣息。
“韓大人,是有什麼不滿嗎?”
蕭煙雲轉移了一會兒話題……
這才把蘇玲兒從驚嚇中哄了回來……
這才轉身向韓玥問道。
“沒,有。”
她的聲音比塞外的朔風更冷……
每一個字都像是掛在屋簷上的冰柱脫落砸在玄鐵上,沒有絲毫波瀾,也聽不出任何情緒。
目光掠過蕭煙雲……
在他臉上停留了不到一瞬,便已移開,重新投向城門洞外那片蒼茫荒涼的戈壁……
仿佛那裏才有值得她全神貫注的東西。
“韓大人若是閑來無事,也可以和我們一起去巡邏。”
可這時,蕭煙雲卻忽然提議道。
他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韓玥胸口似有一團不滅之火在熊熊燃燒……
自己準備了如此之多的說辭……
甚至準備了那麼多的法寶,符箓……
就連方圓百里內天魔的行蹤都被她掌握得一清二楚……
他就這麼一句話,居然要她陪這個丫鬟一起和他出行?!
那她豈不是連丫鬟都不如!
“韓大人,這是我的要求,”
韓玥正要發作……
蕭煙雲這一句話卻瞬間澆滅了她騰起的怒火,“你說過……
無論什麼要求都可以答應……
這就是我的要求。”
“就這個?
你確定?”
韓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若是心懷不軌之人,早就看上她的身家資質或者美貌姿色……
可他卻總是不要求任何事。
或許也是,他本也是天驕之子,師父乃是天下第一仙尊……
就連三大宗門之一的千狐門都是他的後盾,天下第一美人雙劍仙子也是他的妻子……
他可以說什麼也不缺。
“沒錯,跟我出去走這一趟,我就再也不要求你為我做什麼事。”
蕭煙雲豎起一根指頭,非常明確地說道。
“……你知道的……
就算你不要求我做什麼……
這麼簡單的一件事可遠遠不足以用來報答你。”
韓玥的意思很明顯……
她不想欠他人人情,尤其是蕭煙雲……
她寧願為他擋刀而死,也不想心裏一直有這麼一個檻永遠跨不過去……
這也是為什麼她願意為東方筱肝腦塗地——大夏女帝給了她第二條命……
她自然也要用這條命去回報大夏。
“但我的要求只有這個,你也拿不出足夠吸引我的報酬不是麼。”
蕭煙雲篤定道。
他有足夠的魄力能拒絕她能提供的一切,韓玥也深知這一點……
她甚至都不足以有能夠讓自己以身相許的地步。
“……好吧,我明白了。”
韓玥悠悠一歎……
最終還是答應了下來。
朔風卷起黃沙,拍打在玄鐵城牆上發出沉悶的響聲,韓玥按著腰間的繡春刀,玄色飛魚服勾勒出高挑挺拔,起伏有致的身形,冷玉般的面龐毫無表情,看著蕭煙雲帶著雀躍的蘇玲兒走出城門。
“韓大人,請。”
蕭煙雲側身示意。
然而,出門走到一半的路程,韓玥卻忽然發現他們已經完全偏離了原定的巡邏路線。
“蕭公子,巡邏路線本官已規劃完畢,為何臨時更改?
還有,你為什麼要帶著蘇玲兒?”
韓玥丹鳳眼微眯,審視著他平靜的臉。
“韓大人若是不信在下,現在就可打道回府,鄙人也不會多做阻攔。”
蕭煙雲隨意地回答道,好像根本就不在乎韓玥是否會跟上一般。
韓玥心中疑慮叢生,繡春刀柄上的手指微微收緊……
此人心思深沉……
此舉必有蹊蹺。
她保持著三步的距離跟在後面,渡劫境的神識無聲鋪開,警惕著任何可能的埋伏或陷阱。
穿過一片枯死的胡楊林,繞過幾座風化的土丘,前方竟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由廢棄烽燧堡改造的簡陋村落。
幾個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孩童正在堡外空地上追逐打鬧,看到有人來,立刻像受驚的小鳥般躲到斷壁殘垣後面,只露出一雙雙怯生生的眼睛。
“是蕭大哥!
還有狐狸姐姐!”
韓玥的腳步猛地頓住!
瞳孔驟然收縮!
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
這裏……這裏是她早已塵封在記憶深處,不願再觸碰的故鄉!
這廢棄的烽燧堡!
這些孩子……是她這些年秘密托人救濟的孤兒!
“你?!”
韓玥猛地看向蕭煙雲,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驚怒和冰冷徹骨的殺意,繡春刀發出嗡鳴,一股淩厲的威壓瞬間鎖定了蕭煙雲,“你調查我?!”
“你想做什麼!”
蘇玲兒立即像個炸毛的小貓一般跳至蕭煙雲身前……
那懷中一直緊緊握住的包袱此刻忽然解開,裏面灑落了一地的糧米和衣物。
“韓大人不必動怒,我並非有意窺探……
這些孩童也只是在下偶然得知,玲兒心善,聽聞後便想來看看,帶些吃食衣物。”
蕭煙雲卻恍若未覺,一根手指將懸在脖頸邊的刀刃劃開……
甚至抬手阻止了瞬間警惕,擋在他身前的蘇玲兒。
“韓大人心系桑梓,暗中照拂遺孤……
此乃義舉,何須隱藏?”
“韓大人,我們真的只是來看看孩子們……你看她們,都瘦成這樣了……”
蘇玲兒此時也反應過來。
雖然不太明白韓玥為何如此生氣……
但還是怯生生地開口,聲音帶著真誠的關切。
小狐娘說著,已經主動走向那些躲在牆後,既可憐又好奇的孩子們,臉上露出溫柔的笑容,從包袱裏拿出糖果和還溫熱的餅子。
“別怕,姐姐又給你們帶好吃的來了……還有!
說了多少次了,不許叫我狐狸姐姐,要叫玲兒姐姐,知道麼?”
孩子們看到蘇玲兒明媚的笑容和她手中的食物,又見韓玥雖然冷著臉但並未阻止,膽子漸漸大了起來……
一個膽子稍大的小男孩試探著跑出來,接過蘇玲兒遞來的餅子,咬了一口,臉上立刻綻開幸福的笑容……
很快,其他孩子也圍了上來,嘰嘰喳喳,怯生生的氣氛被蘇玲兒溫暖的笑容和食物驅散了大半。
“怎會如此……”
韓玥看著這些面黃肌瘦的小孩,不敢置信地搖著頭,“本官吩咐過每月都要有人來送補給吃喝,還安排了專人看護這些孩子,為什麼……”
“韓大人有多少年沒有回來這裏了?”
蕭煙雲問道。
“多少年……我都不記得了……”
韓玥木訥地回憶著……
就連她自己都忘記了,自從捨棄過去,成為陛下的利刃……
她甚至已經忘記這裏曾經還是她出生的地方。
“大人只顧將所見之處的遺孤安置於此,卻從未來過此處探望,只將救孤之物托與他人,賑災救民之資尚且有被貪污之患,何況這些只是一群沒人看管的孩子們呢,久而久之……
這裏早就已經還是一群沒人要的孤兒們聚集的荒涼亂葬場了……韓大人精明一世,卻連這點小事都會犯錯麼?”
蕭煙雲字字珠璣……
每一句話都深深紮入她的心尖……
她為了逃避內心深處的陰影,選擇永遠離開再不過問這個地方,卻又不忍再有像她這樣孤苦伶仃的孩子受苦,自以為是地將他們帶到此處,以為自己妥善安排為他們找到了好著落……
自己做了好事一件,卻不曾想只是將他們帶到了另一個地方等死。
若是她有勇氣回來看一眼,哪怕只有一眼……
可她終究沒有做到,百年之間竟一次都沒能做到!
韓玥緊繃的身體……
在看到蘇玲兒毫無心機地與孩子們互動,看到孩子們臉上久違的,屬於孩童的天真笑容時,那股冰冷的殺意和緊繃的神經,終於緩緩鬆弛下來……
她按在刀柄上的手,指節不再泛白……
但目光依舊複雜地看著蕭煙雲。
蕭煙雲沒有再解釋……
只是靜靜地看著蘇玲兒和孩子們,韓玥也沉默著,看著眼前這意料之外的一幕。
安頓好孩子們,分發了食物和禦寒的衣物後,蘇玲兒被孩子們纏著在堡內玩耍……
蕭煙雲和韓玥則站在堡外一處避風的斷牆下。
荒原的風吹起韓玥高馬尾的發梢……
她望著遠處殘陽下蒼涼的故鄉輪廓,聲音恢復了平日的冷冽,卻少了幾分銳利。
“多謝……我又欠了你一個人情……
若不是你,我可能永遠都還被瞞在鼓裏。”
蕭煙雲沒有看她,目光也投向遠方,聲音低沉。
“我自幼父母雙亡,現在甚至……快要記不清他們的模樣。”
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蕭索,“‘子欲養而親不待’……
此中遺憾痛楚,韓大人想必亦有所感……
只是……韓大人比我幸運。”
韓玥身體微不可查地一僵。
“你尚有父親在世。”
蕭煙雲轉過頭,目光平靜卻深邃地看著她,“縱使過往千般錯漏,萬般不堪……
至少他還在……
他還活著。”
他從懷中取出一封被摩挲得有些發舊的信,遞向韓玥。
“臨行前,韓前輩將此信託付於我,言道若有機會,轉交於你……
他說此物是你母親遺澤……
他珍藏半生,如今……物歸原主。”
韓玥的目光落在信封上……
那熟悉的、母親娟秀的字跡映入眼簾,寫著“吾女阿月親啟”……
她的指尖幾不可查地顫抖了一下,冰冷的盔甲下,心臟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
“不……不可能,我母親怎會留下……我怎會不知還有此物?”
“前輩說這也是他後來尋到的——在一家典當鋪,應是當年你為了生計典當家物時,不慎將其一同當走,看你的樣子,一開始就不知道還有這樣一封信,否則後來一定也會發了瘋一般去找的……
不過這也不能怪你。
畢竟當時也只不過是個無依無靠的小女孩,你也只是為了活下來。”
她幾乎是有些僵硬地接過信,深吸一口氣,才緩緩拆開,信有兩頁。
第一頁,是母親寫給父親的:
“…雲少,莫再奔波了。
妾身之疾,命數已定,非藥石可逆。
遙想當年,妾病疾纏身,無人願娶,家門嫌妾,將妾趕出家門,流落街頭,無依無靠,只得以為他人洗衣謀生,君不嫌妾卑鄙,視妾為掌珠,與妾共攜白頭之誓……
然妾終不能如願,近日妾已想通——君乃上仙,妾為螻蟻……
本就雲泥之別……
本就不比這三兩年時光多多少。
妾只願……只願你能留在身邊,陪妾走完這最後一程。
看看我們的孩兒……
她眉眼像你……若妾福薄,等不到你歸家,求你……好好待她,好好待我們的阿玥,護她平安長大,莫讓她……如我一般孤苦……”
字跡越到後面越顯虛弱無力,卻字字泣血,充滿了對丈夫歸來的渴望,對女兒未來的無盡牽掛與託付。
第二頁,是寫給年幼的韓玥:
“吾女阿玥,娘親的心頭肉……娘親怕是不能看著你長大了。
莫哭,我的明珠,你爹爹……他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他並非沉溺於世間俗名,等你見到他自會知曉。
他會回來的……他一定會回來替娘親好好照顧你,護你周全,你要聽爹爹的話,好好吃飯,好好長大……娘親會在天上看著你們,保佑我的阿玥平平安安。
若是你也有仙資……
可隨你父親一同步入仙道,找一位與你歲壽相近的道侶……
若無仙資,也不要找修仙之人,步了娘親的後塵……
但娘親從不後悔嫁給你爹爹,娘親只是不願你也與愛人天各一方,娘親就算九泉之下也不忍看你為情所傷,孤苦落淚……
這滋味娘親替你受過就是了,實在太過痛苦……阿玥,娘親永遠愛你。”
信紙在韓玥手中劇烈地顫抖起來……
她死死咬住下唇,試圖阻止那洶湧而上的酸楚……
但滾燙的淚水卻完全不受控制地衝破了堤壩,大顆大顆地砸落在泛黃的信紙上,暈開了墨蹟。
她猛地轉過身,背對著蕭煙雲,肩膀無法抑制地抽動,壓抑的嗚咽聲在凜冽的風中破碎不堪……
那冷硬如鐵的面具徹底碎裂,露出的只是一個被母愛和巨大的悲傷擊潰的女兒。
蕭煙雲靜靜地站在一旁,沒有打擾……
只是望著天邊沉落的夕陽,目光悠遠,荒原的風卷起沙塵,吹過斷壁殘垣,也吹過那個背對著他,泣不成音,肩頭顫抖的身影。
過了許久,韓玥才強行壓下翻湧的情緒……
她小心翼翼地將信紙折好,貼身放入懷中最靠近心口的位置……
仿佛那是世間最珍貴的寶物……
她抬手,用冰冷的護腕狠狠擦去臉上的淚痕,再轉過身時,眼眶依舊通紅……
但眼神已重新凝聚起屬於北鎮撫司指揮使的冷硬……
只是那冷硬之下,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和疲憊。
她沒有看蕭煙雲,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卻異常清晰。
“回營。”
——
篝火在夜風中跳躍,將大夏邊境軍營的肅殺與冷硬短暫地驅散,巨大的火堆旁,來自各方的修士、將士難得地卸下甲胄與防備,三三兩兩聚坐,酒香與烤肉的焦香彌漫在帶著硝煙氣味的空氣中。
女帝東方筱罕見地換下了繁複的龍袍,一身簡潔的赤金色華貴絨衣,襯得她身姿挺拔,少了些帝王威儀,多了幾分颯爽……
女帝立於主位,高舉金樽,聲音清越……
在火光的映照下,眉宇間也染上了一絲暖意。
“今日之宴,為酬謝諸位盟友,千裏馳援,共守國門!”
她目光掃過場中,尤其在千狐門眾人所在的位置多停留了一瞬,“特別是青丘的諸位朋友……
此情,大夏銘記。”
蘇夢璃慵懶起身,赤發在火光下流淌著熔金般的光澤,櫻紅宮裙曳地……
她隔空舉起手中的夜光杯,紅唇勾起一抹顛倒眾生的笑意。
“陛下言重了,唇亡齒寒,青丘豈能坐視?
更何況……”
她眼波流轉,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坐在鏡萱瑤身邊的蕭煙雲,“某些小傢伙鬧出的亂子,總得有人來收拾殘局不是?”
說罷,仰頭將杯中瓊漿一飲而盡,姿態灑脫不羈。
東方筱聞言,竟也難得地朗笑出聲,同樣舉杯痛飲。
兩人隔空對飲,火光在她們眼底跳躍,竟有種說不出的默契與熟稔。
蕭煙雲看得有些怔忡……
在蘇夢璃坐下後低聲向著她問道。
“蘇宗主與陛下……似乎交情匪淺?”
“本座與陛下本就是總角之交,一起闖禍一起挨罰的情分……
若非……”
她眼波微轉,帶著一絲嗔怪看向蕭煙雲,“……若非某人橫插一腳,惹出這許多情債糾葛……
這關係,本該一直如此純粹的。”
蕭煙雲有些汗顏,也難怪她當年敢在東方筱的朝堂之上那樣堂而皇之地要人,原來這倆早就有交情……
幸好蘇夢璃推杯換盞之間已經悄然離席……
不然他指不定又因為這事兒還要聽這大狐狸多少調侃。
鏡萱瑤依偎在他身邊,素日清冷的眉眼在火光下顯得格外柔和。
她將剝好的一粒靈果喂入蕭煙雲口中,聞言輕笑,聲音如冰泉擊玉。
“這次…多謝你,也多謝蘇宗主,肯帶千狐門來援。”
蕭煙雲握緊了妻子的手,低聲道……
無論多少次這話都不會嫌少說,他還是想再多和鏡萱瑤溫存一會兒。
“你我夫妻,又何須言謝?
你之所向,便是我之所往。”
鏡萱瑤將頭輕輕靠在他肩上,感受著他身上熟悉的、混合著藥味與清冽氣息的味道,聲音溫柔而堅定。
篝火劈啪作響,映照著兩人依偎的身影,溫馨而寧靜。
“小姐小姐不好啦!
不好啦不好啦!”
蘇玲兒咋咋呼呼的聲音打破了這份寧靜……
女孩小臉通紅,也不知是急的還是熱的,提著裙擺氣喘吁吁地跑過來,指著主位方向,上氣不接下氣。
“快……快去救場!
宗主大人和陛下……她們拼酒拼上頭了!
宗主大人說陛下當年偷喝她埋的醉狐仙還賴賬!
陛下說宗主大人賭輸了她一只商頌玄鳥至今未還!
兩人吵著吵著……好像……好像要打起來比劃比劃了!”
蕭煙雲和鏡萱瑤愕然抬頭望去……
只見主位那邊果然一片混亂,蘇夢璃赤發飛揚,一只腳踩在案幾上,手裏拎著酒壇,正指著東方筱說著什麼,媚眼如絲卻帶著挑釁。
東方筱則拍案而起,赤金絨衣襯得她氣勢淩厲,臉上帶著酒意的紅暈,毫不示弱地回敬著,周圍的將領和千狐門長老們想勸又不敢勸,場面一時雞飛狗跳,卻又透著一股久別重逢的、近乎幼稚的歡樂氣息。
“我去看看,別真讓她們拆了營地。”
鏡萱瑤扶額,無奈地歎了口氣,對蕭煙雲道。
她起身,匆匆向混亂的中心走去,步伐依舊優雅,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匆忙。
蕭煙雲看著妻子離去的背影,又看看那邊鬧騰的場景,搖頭歎氣……
他本想叫紅綾也一起出來享樂……
但她似乎還是不願再與自己相見,也只能就此作罷。
不過這篝火宴,倒真是別開生面。
就在這時,一道玄色的身影無聲地坐到了他身邊空出的位置。
韓玥換下了白日裏冷硬的指揮使官袍,穿著一身同樣玄色卻更為簡潔的常服,高馬尾依舊一絲不苟……
她手裏也端著一杯酒,目光落在跳躍的篝火上,側臉在明暗交錯的光影裏顯得輪廓分明,少了幾分白日的淩厲,多了幾分沉靜。
“這酒才更好喝,難得休憩,值得更好的良酒。”
韓玥將他手中的酒盞與自己換來,順其自然地在他身邊坐下。
“嗯……確實好酒,多謝。”
蕭煙雲只聞了一下,便知道這酒乃是仙品中的仙品……
她肯捨得拿出來一定是下了血本的。
“今天……謝謝你。”
韓玥的聲音響起,比篝火的劈啪聲高不了多少,卻清晰地傳入蕭煙雲耳中。
她沒有看他……
只是盯著火焰……
仿佛那躍動的火苗裏藏著什麼吸引她的東西。
“不必謝我。
我也只是受人之托罷了。”
蕭煙雲端起自己的酒杯,與她輕輕碰了一下,發出清脆的聲響。
韓玥沉默了片刻,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辛辣的酒液滑過喉嚨,帶來一絲暖意,也沖淡了心口那揮之不去的酸澀……
她終於轉過頭,看向蕭煙雲。
篝火的光芒在她那雙總是銳利如鷹的丹鳳眼中跳躍,映照出幾分前所未有的複雜情緒——釋然、疲憊,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感激。
“蕭煙雲,”
她叫了他的全名,語氣鄭重,“以前是我看錯了你,你……的確是個好人。”
這句話從這位以鐵血手腕著稱的北鎮撫司指揮使口中說出,帶著一種奇特的份量。
蕭煙雲微微一怔,隨即搖了搖頭……
他晃了晃杯中的殘酒,目光投向遠處還在被鏡萱瑤努力勸解、但似乎已經準備互相開始鬥法的蘇夢璃和東方筱,意有所指地道。
“韓指揮使若真想冰釋前嫌……
這些話,不妨留著對萱瑤說,她才是被你傷的最深的人。”
韓玥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看到鏡萱瑤正一臉無奈地試圖從兩個醉醺醺的女人中間抽走酒壇……
她嘴角牽起一抹苦澀的弧度,點了點頭,聲音低沉卻清晰。
“好,我答應你,我會找個機會,鄭重地向她道歉,以我北鎮撫司指揮使的名義,我發誓。”
說完,她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仿佛飲下了一份決心,然後,她視線環視一周,看了一圈所有人,再看了看他,嘴唇緊抿,良久後、才幽幽問道。
“韓……都督為何沒來參加晚宴?”
“他,許是還在操練那幾個傢伙吧。”
蕭煙雲明裏暗裏地回答道,韓玥也頓時知曉了他的意思。
“我知道了,多謝。”
蕭煙雲看著那一身漆黑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之中,也希望這一晚後,他們的關係能有所改善吧——
——
營地的喧囂被遠遠拋在身後,篝火的暖光與歡笑聲似乎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絕,韓玥沿著僻靜的營地道路,還未走近,便聽到粗獷的吼聲和兵器破空的銳響。
篝火的光暈勉強勾勒出三個正在對練的魁梧身影——正是蕭煙雲口中提到的老大、老二、老三。
他們招式狠辣,帶著一股子草莽的悍勇,正被中間那個獨臂的身影厲聲指點著。
“老二!
腰馬合一!
軟綿綿的像個娘們!
老三!
刀再快三分!
砍脖子不是砍木頭!
老大!
看著點腳下!
拌蒜呢?!”
韓雲少背對著道路,赤膊著上身,虯結的肌肉在月光和篝火的映照下泛著古銅色的光澤,空蕩蕩的左袖管隨著他激動的動作甩動……
他的吼聲充滿了焦躁和不耐煩……
仿佛要將所有無處發洩的精力都傾注在這三個倒楣蛋身上。
韓玥的腳步停在陰影裏,靜靜地看著……
直到韓雲少似乎罵累了,喘著粗氣轉過身來,才猛地看到了站在不遠處的女兒。
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
韓雲少臉上的怒容瞬間僵住,隨即被巨大的驚愕和一種近乎惶恐的不知所措取代……
他張了張嘴,喉嚨裏只發出一個模糊的呃音,下意識地想抓件衣服披上,又覺得不對,獨臂在空中尷尬地揮舞了一下……
最終只能僵硬地站在那裏,像個做錯事被當場抓住的孩子。
“你們,”
韓玥的聲音平靜無波,打破了死寂,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僵直原地保持訓練動作的三人,“篝火宴那邊有酒有肉,陛下賜宴,你們也去。”
三個大漢如蒙大赦,偷偷覷了一眼自家老大那副呆若木雞的模樣,又看看這位冷面煞神般的指揮使小姐,忙不迭地躬身,
“謝……多謝韓大人!”
然後像三只受驚的兔子,一溜煙地跑了,生怕慢一步就被捲進這對古怪父女的漩渦裏。
空地瞬間只剩下兩人,夜風卷過,吹得旁邊帳篷的帆布嘩啦作響……
更添幾分蕭索。
韓雲少局促地捏了捏僅存的右手手指,眼神躲閃著不敢看女兒。
老人動作笨拙地拿起一個豁了口的粗陶壺,往兩個同樣粗陋的陶杯裏倒水,水是溫的……
他的手卻在微微顫抖,濺出了幾滴在粗糙的木案上。
韓玥沒有坐……
只是倚在帳篷的支撐柱旁,玄色的常服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
她看著韓雲少倒水時笨拙而緊張的樣子,看著他空蕩蕩的左袖管,看著他臉上深刻的,被歲月和風霜刻下的溝壑裏殘留的汗漬,帳篷裏只有泥爐炭火的劈啪聲和倒水的水流聲。
他小心翼翼地端了一杯放到韓玥面前……
自己則捧著另一杯,靠在幾步外的帳篷另一側上,腰背挺得筆直,卻顯得更加僵硬。
兩人隔著幾步的距離,各自盯著面前渾濁的茶水,誰也沒先開口。
篝火的喧囂從遠處傳來,襯得這方寸之地更加死寂。
最終還是韓玥打破了沉默……
她沒有碰那杯茶……
只是從懷中貼身的地方,緩緩取出那封被摩挲得更加柔軟的信箋,放在木墩上……
她的動作很輕,卻像有千鈞重。
“這信,”
她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清冷依舊,卻少了些白日的鋒芒,“你是什麼時候找到的?”
韓雲少的目光死死黏在那封信上……
仿佛那是世間最珍貴也是最灼熱的東西……
他喉結劇烈滾動了幾下,才啞聲道。
“我回了家才發現,家裏的東西都沒了,還以為遭了賊,想著得把東西都拿回來……最後在一家當鋪,找到了家裏的很多東西……
在阿芸……在你娘枕頭芯裏找到的。”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裏摳出來,帶著沙礫般的粗糲。
韓玥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再無下文……
這聲嗯卻像一塊巨石,壓得韓雲少喘不過氣……
他猛地灌了一口滾燙苦澀的茶水……
仿佛想借這灼痛壓下心頭的慌亂和愧疚。
“你來找我,是要問我……那些年的事?
還是……來告訴我……別再出現在你面前?”
他鼓起勇氣,聲音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他抬起頭,渾濁的眼中帶著卑微的乞求,卻又有著一種近乎自虐的坦誠。
“你放心,我已經向陛下請辭了。”
韓玥霍然抬頭,冰冷的眸光如利箭般射向他!
“陛下已經准了,我明天就啟程,去最西邊駐守……
那裏風沙大,天魔多,是個好地方,以後我不會再礙你的眼了。”
韓雲少不敢看她的眼睛,盯著自己手中的破碗,語速飛快……
仿佛怕自己會後悔。
啪嚓——!
韓玥猛地抓起面前那碗滾燙的茶水,狠狠摔在地上!
粗陶碗瞬間四分五裂,渾濁的茶水濺濕了韓雲少的褲腳。
“好地方?!”
韓玥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不住的尖銳和憤怒……
在寂靜的夜空下顯得格外刺耳!
她猛地站起身,幾步逼到韓雲少面前,丹鳳眼中燃燒著積壓了二十多年的熊熊烈焰!
那冷硬的偽裝徹底崩潰,只剩下一個被徹底激怒,傷痕累累的女兒!
“韓雲少!
你以為一走了之就完事了嗎?!
你以為躲到那個鬼地方去受苦,就能抵消你欠下的債嗎?!”
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刀子,“你知不知道娘最後一年是怎麼過的?!
她躺在床上,疼得整夜整夜睡不著!
咳得心肺都要嘔出來!
她抓著我的手,眼睛卻死死盯著門口!
她在等誰?
她在等一個永遠回不來的人!
她到死都沒能閉上眼!
她到死都在念著你的名字!”
韓玥的眼淚終於不受控制地洶湧而出,混合著憤怒和巨大的悲傷……
在她冰冷的面頰上肆意流淌。
她指著韓雲少,手指因為激動而劇烈顫抖。
“我呢?!
我呢?!
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嗎?!
你知道我抱著娘漸漸變冷的身體,看著外面黑漆漆的夜,心裏有多絕望嗎?!
我像個野孩子一樣被扔在破屋子裏,等著一個我連面都沒見過的‘爹’!
等著他來告訴我以後該怎麼辦!
可他呢?!
他在哪里?!
他在揚他的名!
他在當他的劍聖!
他在斷他的手臂!
他寧可躲在外面當個廢人,也不肯回來看看他快死的妻子!
看看他孤苦伶仃的女兒!”
韓雲少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癱坐在木墩上,頭深深地埋了下去,獨臂死死抓住自己的大腿,指節捏得發白,身體因為巨大的痛苦和壓抑的嗚咽而劇烈顫抖……
他不敢抬頭,不敢去看女兒那雙燃燒著怒火和淚水的眼睛。
“你說話啊!”
韓玥哭喊著,聲音嘶啞,“你告訴我!
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娘?!
你既然知道仙凡有別!
知道她只是個凡人!
你為什麼還要招惹她?!
為什麼要娶她?!
為什麼要讓她生下我?!”
她一步步後退……
仿佛眼前這個男人是世間最骯髒的毒物,淚水模糊了視線,聲音裏充滿了最絕望的控訴:
“如果你給不了她陪伴!
給不了她安穩!
給不了你的女兒一個完整的家!
你為什麼要生下我?!
為什麼要把我帶進這個滿是痛苦和等待的世界?!
我寧願……我寧願你從來沒有出現過!
我寧願從來沒有被你生下來過!”
最後一句,如同泣血的哀鳴,撕碎了寂靜的夜空,韓玥再也支撐不住,身體晃了晃,靠在冰冷的帳篷支柱上,掩面痛哭,瘦削的肩膀劇烈地抽動著,所有的堅強和偽裝在這一刻徹底崩塌。
韓雲少猛地抬起頭,臉上涕淚橫流,溝壑縱橫的老臉上寫滿了巨大的痛苦和悔恨……
他看著女兒崩潰痛哭的樣子,心臟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痛得無法呼吸……
他張著嘴,喉嚨裏發出呵呵的如同破風箱般的聲音。
“我當然……愛過你娘。”
韓雲少沙啞的聲音夾雜著瘋癲……
他嘴角抽搐……
甚至都幾乎壓制不住牙齒的顫動,全身的肌肉都在痙攣,好似一頭被徹底激怒的野獸……
但他的聲音還是那般細小……
仿佛知道自己抬高聲音會嚇到身邊的女兒一般。
“我愛她,勝過愛我自己……勝過一切!
所以我不甘心,我不要……看著她……
在她不過二十有餘的年歲死去,仙凡有別……
可或許就是這世上有仙……
所以我能逆天改命呢?
我在她身邊……
她活不過五年……
可我要是成功了……
她能活一輩子!
我要她活著!”
最後,這五個字仿佛咬碎了他的牙根一般。
“我踏遍了所有路,踏遍了每一個秘境,走遍了每一條山河,嘗遍了所有神草……
可我還是做不到!
你呢,孩子……如果你有救你娘的機會,你會任她去死嗎?
我……我不後悔我曾經做過的決定。
如果天老爺能給我一次再來的機會,我一定還會再選擇這條路……你可以怨我罵我殺了我都可以……我對不起你娘,我最對不起的還是你,我的女兒。”
“我不知道她懷了孕,也不知道那一走竟是永別,找到這封信後我才知道還有你,我找遍了天下,還是沒找到,我沒能找到救妻子的藥,也沒能找到自己的女兒,我是個失敗的丈夫,失敗的父親……或許我本就不該來到這裏……
但我想告訴你的是……”
“能娶到你母親,是我韓某人……
這輩子最不後悔的事。”
韓雲少始終強忍住眼中的淚水……
儘管他的聲音已經沙啞無比……
儘管他已經全身顫抖去篩糠……
但他還是沒有落下一滴眼淚。
帳篷外,夜風嗚咽,遠處篝火的喧囂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
只剩下父女兩人,一個靠著冰冷的帳篷掩面痛哭,一個蹲在地上顫抖不已,中間隔著那封承載著愛與遺憾……
此刻卻顯得如此無力的絕筆信,和滿地的茶水碎片。
多年的冰層,被這血淚交織的控訴與懺悔,擊穿出一條細細的微縫,露出底下洶湧的、滾燙的、傷痕累累的血肉……
這條充滿荊棘的路,依舊漫長而痛苦……
但至少,那扇緊閉的心門,終於在劇烈的碰撞中,被強行推開了一道縫隙。
韓玥的痛哭聲漸漸低了下去……
最終只剩下壓抑的、斷斷續續的抽噎……
她靠著冰冷的帳篷支柱,身體微微發抖……
仿佛耗盡了所有的力氣,夜風吹幹了她臉上的淚痕,留下緊繃的,冰冷的痕跡。
許久,她緩緩直起身,抬起手,用護腕狠狠擦過眼睛和臉頰,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用力……
當她放下手時,那張臉已重新覆上北鎮撫司指揮使的寒冰面具,除了眼眶周圍殘留的紅腫,再無半分崩潰的痕跡……
她彎腰,動作有些僵硬地撿起地上那封沾了泥土和淚痕的信,仔細地撫平褶皺,重新貼身收好。
她轉過身,目光落在依舊癱坐在地、如同被抽走了魂魄般的韓雲少身上……
那雙丹鳳眼中再無淚光,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
“你說得對,”
她的聲音恢復了平日的冷冽……
甚至比平時更冷幾分,像塞外深冬的凍土,“或許,我這一生,都無法真正原諒你。”
聽到這話,韓雲少的心臟如同葬身冰窖,沒有什麼比親生女兒的這番怨恨控訴更加能撕碎一顆父親的心。
然而,韓玥接下來的話,卻讓那絕望的冰層裂開了一道微光。
“但是,”
她看著父親眼中瞬間凝固的絕望,聲音依舊冰冷,卻帶上了一絲極其微弱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鬆動,“母親……她希望我能平安長大,希望我能和你好好生活。”
她艱難地說出“和你”兩個字……
仿佛有千斤重。
“她至死,都未曾真正怨恨過你。”
韓玥的目光移開,望向遠處跳躍的篝火,聲音低沉卻清晰。
“我會試著去做,試著……去學會原諒你。
不是為了你,是為了母親臨終的心願。”
這“學會原諒”四個字,從她口中說出,比千軍萬馬衝鋒的命令更顯艱難。
韓雲少徹底呆住了……
他張著嘴,喉嚨裏發出呵呵的怪響,渾濁的老眼裏瞬間蓄滿了淚水,一滴滾燙的、混濁的清淚,毫無預兆地順著溝壑縱橫的臉頰滾落下來,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洇開一小片深色。
他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濃重的哭腔和無法言喻的激動。
“我……很高興……”
他語無倫次,巨大的情緒衝擊讓他幾乎失語,只能用力地點頭,淚水如同決堤般湧出……
這滴淚,包含了太多的悔恨、愧疚、絕望,以及此刻被女兒給予一絲可能性的、卑微到塵埃裏的狂喜。
韓玥沒有再看他,也沒有回應他破碎的言語……
她只是轉過身,玄色的身影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單薄又格外挺直……
她邁步,準備離開這令人窒息的地方。
就在她即將走入營道陰影時,腳步卻微微頓住。
她沒有回頭,清冷的聲音飄散在夜風裏,帶著一絲幾不可聞的僵硬。
“夜晚風寒,你……早點歇息。”
說完,她再不遲疑,身影迅速消失在黑暗的營道盡頭。
韓雲少依舊癱坐在地,獨臂撐著冰冷的泥土。
他望著女兒消失的方向,臉上涕淚橫流,嘴角卻不受控制地向上咧開,扯出一個比哭更難看的、慘澹無比的笑容。
帝王營帳
帳內燈火通明,龍涎香的氣息壓過了藥味,東方筱已換上常服,斜倚在鋪著白虎皮的軟榻上,臉色依舊帶著一絲病態的蒼白……
但眼神銳利如鷹……
蕭煙雲垂手立於階下。
“蕭煙雲,”
女帝的聲音聽不出喜怒,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著榻邊的木枕,“千狐門馳援之情,大夏銘記,然,北境天魔之勢,非一宗一門可擋。”
她抬起鳳目,目光如實質般落在蕭煙雲身上。
“齊梁國,與我大夏有舊盟,其國主雖庸懦……
但天上神果,還有護國神宗百花穀,都是不可多得的戰力,”
她頓了頓,語氣不容置疑,“孤要你即刻啟程,前往齊梁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