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九,沖兔煞東,忌出行,動土,修造。
三天了……
他還把自己關在裏面。
嘩啦!
被捅的七零八落的紙窗又飛出一壇酒壺,陶瓦重重摔落在地被砸的粉碎,深凹闊底的壺中卻不見一滴剩酒。
“參見陛下……”
被趕出來的宮女正好與東方筱碰了個照面,幾人驚恐萬分趕緊下跪行禮,女帝只是擺擺手示意她們儘快離開。
幾位侍女也是如獲大赦,連忙提裙匆匆退下。
推門而入,一股極其刺鼻的酒熏味鑽入鼻腔,只是聞到這等氣息就能使大腦被酒精麻痹一陣神經……
甚至連反應也遲鈍了幾分。
前方傳來咕嘟咕嘟的吞咽聲,嘩嘩流水潺潺從酒壇如懸泉瀑布般傾流而下,盡數落入蕭煙雲口中。
嘩啦!
再一壇空酒器被無情打碎。
“你整日在此飲酒,就不覺得寂寞?”
東方筱欠身提裙,將一塊陶壇碎片撚入手中,又丟向窗外。
“我不想見到你。”
蕭煙雲閉眼闔目,幾乎是完全不帶思考地脫口而出。
少年側躺床榻,衣衫不整,整日半夢半醒在這間屋子裏買醉消愁。
“孤知道你如今對孤恨之入骨……
但你又從未瞭解過孤,又怎知你我般不般配呢?”
東方筱收袖在他床尾坐下,距離保持得恰到好處。
那豐腴圓潤的熟女臀肉被擠壓出一層肉紋,晨光透過真絲絨綢的布料反射著點點折光,更顯風韻誘人。
“我與你沒什麼好說的。”
但蕭煙雲現在完全沒心思在意這些……
他恨這霸道心機的女人,一次又一次地將他身邊的人推開,就為了滿足她那病態的佔有欲。
“你再考慮考慮。
如果不想被一輩子軟禁在這宮闕之間,你可得仔細思考思考接下來的餘生該如何與孤相處……”
東方筱故意說著危言聳聽的話,蕭煙雲牙關緊繃,胸脯因氣憤而劇烈起伏。
如果眼神也是利劍……
他早就將她戳穿千百遍了。
“呵呵,孤當然是在開玩笑……走吧,孤帶你出宮看看。”
東方筱柔媚一笑……
那對千萬人冷眼相待的雍貴聖顏,此刻只為他一人展眉。
不過蕭煙雲並不領她的情罷了。
“如果我不去呢。”
這不是向她詢問,而是控訴。
“那孤便再給你上一道逆水行舟,孤也不想對你強硬,希望你能識趣。”
說完,女帝震袖起身離去,寬鬆怡麗的華貴戰國袍在地上拖曳出一道錦繡長道。
蕭煙雲愣愣地看著手中的酒壺,閉上雙眼一口悶盡後,抓起一旁衣架上的縞白華服,腳步輕浮向外走去。
——
“你若是想用沉溺酒色,花天酒地這種行為讓孤對你產生厭惡,大可早早了斷這種想法。”
二人此時正坐在一間馬車中,東方筱對坐側躺臥榻,黃金鳳眼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含情脈脈,溫情似水。
如若是別的男人坐在這裏,恐怕早已被這當世第一女皇帝的柔軟攻勢迷的神魂顛倒……
但蕭煙雲此刻心中毫無波瀾。
東方筱已換了身衣裳,褪下了龍鳳長袍,穿上了錦衣華裳,頭頂繁雜璀璨的各樣飾品也從奢入儉,只有幾只金釵紮起後發盤成墮髻,綿長拖地的裙擺也換成了只至腳踝的印紅馬面裙,繡花布鞋隱隱閃出,玲瓏小巧,可愛撩人。
此刻的大夏女帝,從外表看不過是一位出門遊玩的名門大小姐,但其渾身無時無刻在散發著的尊貴之氣以及面容中貴氣逼人的高傲之色,無一不在警示著妄圖前來覬覦的登徒浪子——這可不是什麼等閒之輩。
“你要帶我去哪兒?”
蕭煙雲只是直愣愣地盯著窗外,好似那千篇一律的景色比眼前風華絕代的美人更值得他多花眼光去看一樣。
“看孤的江山,你們男人不是有一句話,愛美人,更愛江山嗎?
孤有這麼多江山,你不喜歡麼?”
東方筱調笑般地說道,鳳眸微闔,撐著螓首的月白皓腕輕微扭轉,整個散發著熟透媚香的美肉嬌軀發出沙沙的摩擦聲,混雜著伸懶腰般的嬌柔輕吟,嫵媚動人,誘惑非凡。
“……”
蕭煙雲沒有搭話。
這種無趣的玩笑不值得他多費口舌。
“呵,真是不經逗……當然是有正事了——孤每三月都會挑選一處偏僻之地微服私訪,以探查民情,治理腐敗,正是孤三百年來從未斷絕的這一習慣,大夏才不至於被貪官污吏腐朽侵蝕。
至於為何挑選偏僻之地,自然是因為這種地方更適合藏汙納垢,高官直屬自有人監督……
可這種地方往往就不是官家的手能伸到的了。”
東方筱直起身來,詳細解釋道。
“和我有什麼關係。”
蕭煙雲的態度依舊冷淡……
他並不是個胸懷天下的人,從小在戰亂中長大……
他對人世間從來沒抱有多少感情,對曾經的他而言,只要能和家人在一起就好,後來從家人變成了師尊,又變成了萱瑤,玲兒……
可現在,她們都在逐漸離他越來越遠。
難道這天煞孤星命格是真的嗎?
他此生都無法抵抗這骨肉親疏,克親克己的命途嗎?
“孤是想讓你知道,孤並沒有你想像中那麼不堪,你與孤,皆是命中註定的龍鳳,”
東方筱微傾身軀,半靠在窗邊,似是在將自己強行映入他的眼中,“或者,我們換個問法,你覺得大夏統一天下,有什麼問題嗎?”
“什麼意思?”
“神州本就是一體之國,皆因千年前天魔繚亂,正教分離,災禍不止,等到將天魔驅逐,各地正教卻早已各自林立,一統皇權不再,中原四分五裂。
近千年來從未有過龐大帝國的版圖,也和魔教入侵,天魔不滅有極大關聯。
而我大夏,自建國以來,一直是抵抗天魔的中流砥柱,中原南北無我大夏庇佑,天魔早就聯合魔教再入神州大地了。”
“可憐我大夏舉國危難,逆臣當道之時,中原南北十六國居然無一人相助……
皇兄,父王,母後……皆被戾臣所害,孤當時不過十六有七……
若不是發配路上被黃沙風暴捲入大夏祖地,窺見大夏龍脈中的鳴鳳之秘,得以整合邊境將士將亂臣賊子討伐,大夏哪會有今日輝煌……”
東方筱音色低沉地陳述著往事,眼神也陡然鋒利起來。
不過在回憶中緩過神來後,又逐漸變得柔和起來,接著繼續說道:
“孤以二十年的征戰平息了神州最混亂的北方,北征天魔,平定魔教,將整個北境變成如今富足強大的大夏帝國,三百年來,北境再無戰亂,大夏無苛稅勞逸,民間歌舞昇平,只有一片和諧,安居樂業。
曾經的那些各自互相征討的分界線不再存在——涼周,東夏,後齊,後燕,北趙,東涼,成燕,後夏,西秦,梁越,前楚……
甚至是西域的蕪竇兆,句哈罹……也要來大夏年年進貢俯首稱臣。
他們的子孫後代早已忘記他們來自哪里,不再是孤立無援的各自為政……
他們現在,都是大夏的子民。”
“蕭煙雲,你是為何被仙尊收留為徒的?”
東方筱繼續問道。
“……南國與齊梁征戰,毀了我的故鄉。”
蕭煙雲的眼睛向上抬了抬,正好對上她的目光……
二人一同靠在車窗邊,相互對視,像是一幅對稱的墨畫一般。
“對,南三國依舊是征戰不斷,從孤的角度而言,仙尊當年制止孤南下就是一個錯誤……
若是一百年前孤早早一統河山……
這些不必要的戰亂痛苦就可以消散無蹤,整個神州將會在大夏,在孤的治理下度過萬世太平……
甚至可能一舉殲滅魔教和天魔。
你……自覺如何?
還是說,你覺得孤的判斷有何失誤?”
“不,即使我沒有政治天賦,也能聽懂你在說什麼。
如果當初真如你所言,或許今天你我的命運都會不同……
甚至我可能都不會站在這裏。”
蕭煙雲興致索然地附和著……
他的確是這樣想的……
但他不會承認她的想法。
“我只有一個問題。”
少年再次直視她的雙眼……
那漆黑如深淵般幽邃的瞳孔抓握著女帝的視線。
“准奏。”
“你究竟是愛上了我,還是看中我身上的氣運?”
“……”
東方筱沉默了,方才一席話都不過是功利之言,而將他從千狐門搶來,對外宣稱也是以大夏國運這種場面話。
自己呢?
捫心自問……
她對眼前這個少年到底有多少真實的感情,而不是從喚龍鳴鳳之間繼承的合奏?
但自己為他而憤怒,為他而激動,為他而酸楚的心也都是真的……
這些對她而言又是什麼呢?
“我已知曉。”
可惜,蕭煙雲並沒有給她解釋的時間了。
在得到沉默回應後,少年閉上雙眼開始休憩,醉酒的後勁很快湧上,就這樣沉沉睡去了。
——
轟轟隆隆的馬車終於停下……
二人來到了他們此行的目的地。
這裏的確只能說是偏僻之地。
雖不像常年饑荒之地那般哀鴻遍野……
但因為地處鹽鹼乾旱,常年落雨稀少之地,交通不便,經濟極為落後,這裏的生活也只是能養家糊口了。
“在這種地方,孤有明令必須常年駐留一位能喚雲求雨的修士,朝廷會每月向其供以靈石和資源為俸祿,只有這樣才能讓這裏的百姓不至於困苦。”
東方筱在談到民間疾苦之時面容凝重,想來她為這些事也花費了不少心思。
“為什麼不讓他們搬去別處?”
“人口,土地,天災,人禍……這是人間不可回避的苦難,不是所有人都是神通廣大的修仙者,不是所有修仙者都有普度眾生的胸懷……
至少現在,這一切還無法改變,孤只能想辦法竭盡所能讓他們不受太多苦痛。”
“蘇宗主說的沒錯。”
蕭煙雲突然說了一句摸不著頭腦的話。
“什麼意思?”
“你不像是個修仙者,你是個皇帝。”
“呵……那是自然。”
東方筱也登是花顏悅色……
她對這個看法似乎相當滿意。
二人最後在一間普普通通的客棧下馬。
不過兩層樓,最多也就能住三四十人的樣子。
而客棧裏也是冷冷清清,也是,像這種地方都是自家人住一起,也無商隊來往,最多誰家辦個酒席能用得著這地方,平日裏怎麼會有人呢?
“喲,二位客官,打尖還是住店啊?”
看見有客人來,還在櫃檯上的店小二立馬來了精神,一臉諂媚地上前詢問道。
“打尖,也住店。”
東方筱將銅錢擺在桌子上,小二看著收下,數目恰到好處,看來她非常清楚民間的物價花銷。
“的嘞,呃……不過啊,今晚若是吃飯,還請二位去別家,小店今晚已經被包下了,招待不周,招待不周啊!”
小二轉頭愣了一下,又回頭向他們提醒道。
“哦?我看這附近既無喪葬,又無喜事,是哪家人如此大的手筆包下整座客棧?”
東方筱敏銳地察覺到了其中的貓膩……
即使是這點細節也不會放過。
“這,不瞞女俠,僻地這模樣兩位也是有所目睹,承蒙陛下隆恩,所幸當地知縣清廉愛民。
不過啊,像咱們這種地方,糧食可比政治重要,要糧食就要老天爺賞飯吃……
若不是陛下盛明派遣仙長為我等年年求雨,咱們這條賤命怕是早就爛在土裏了。”
“所以說,比起一位清官縣令,我們更需要的還是一位能呼風喚雨的仙長。
而就在數月前,在這裏駐留了三百多年的仙長駕鶴西去了。
而新來的仙長嘛……我們也不知道到底會是個什麼樣的人……
這裏不像朝廷還能拿出點東西來供給仙長享用,咱們也只能像這樣聊表謝意,打點打點了。”
“原來如此。”
東方筱回頭看了一眼蕭煙雲……
但他卻直接無視了她的視線。
“那就只打尖吧,不勞煩店家生意了。”
東方筱付完錢,與他一同坐下,“想吃什麼,隨便點。”
“這種事你就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你說這宴會?
正常的人情世故,孤又何必管的那麼寬呢?
他一未謀財害命,二未貪贓枉法。
不過一頓飯錢,修仙者向來心高氣傲,就樂意享受被凡人憧憬仰望……
這是人之性情如此,又何必強求更改?
他只要不當作奸犯科之人……
這點小事還是可以由他去的。”
東方筱端杯品茗,鄉野粗茶她也能愜意享受。
“如果你還是不放心,大可再次留住幾日,試探試探那人,如何?”
“不必了。”
蕭煙雲的態度依舊冷漠。
這種敷不化的冰山般的態度讓東方筱有些受挫……
她從來都沒有像這樣挫敗過。
“你還在想著那個小丫頭?
她與你而言就那般重要?
你入我大夏,孤的一切都是你的,天材地寶,修行手段,法器秘笈……這些不都是修士追求嚮往的嗎?
她能予你的,孤亦能予你……
她不能予你的,孤也能予你,天底下的修仙者哪一個沒換過道侶?
還是說你認為孤的樣貌不及她?
雖說那丫頭生的也是一副禍國殃民的皮囊,可孤自認是不輸於她的!”
“你說的沒錯……
但這些都不是問題。”
蕭煙雲起身,也不等上菜了就要離開。
“那為什麼……”
“我說過,你不是個修仙者,你是個好皇帝……
但——
你也不是個好妻子。”
說完,少年徑直推門而出,留下東方筱一人呆坐原地。
明媚鳳眼直直地盯著他,明明不過是走完一點點路程……
但她卻感覺自己與他相隔千裏……
直到那扇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大門在眼前關閉,遮擋住了她與少年之間最後一點視線。
這門好像是一道她無力反抗的天道結界,將他們之間本就天人一方的距離拉長了更遠,還在中間關上了一道她幾乎不可逾越的屏障。
手心,生疼。
回過神來,指甲已經捏進掌心,四道月牙兒般的血印汩汩冒血,殷紅腥甜的清血幾乎淌遍手掌,順著木桌上的縫隙啪嗒啪嗒滴落在地,流匯成一灘死泉。
——
返回大夏皇宮的路上,東方筱意外的十分安靜,好似她自己也深知已經與他再無任何語言了一般。
兩人依舊是相對而坐……
但與之前不同的是,這一次他們誰都沒有看向對方一眼,兩個互相註定無法理解的人保持著同樣的動作看向窗外,彼此之間的距離卻越來越遠。
殿堂之外……
二人心照不宣地分道而行,死寂般的沉默將二人貫穿,空曠如垠般的皇宮內飄蕩著苦澀之味。
蕭煙雲在進入房間前回頭看了一眼,女帝失魂落魄的身影將她渾身無時無刻在散發著的騰龍威壓都澆滅了半許,縱然獨斷天下……
她身邊卻無一人相伴。
不過這也不是他需要操心的事,不再留戀,推門而入。
就在同一時刻,東方筱也轉頭看向他……
可這時,他早已半腳入門,再一次將她和她的感情拒之門外。
自己傷了他,對方如此冷落,也是她咎由自取……
可她的心真的好痛,痛到她連站都有些不穩了。
就連接受鳴鳳時的反噬都未曾給她帶來如此刻骨銘心的痛苦……
她甚至感到自己內心深處的某一處連她自己都未曾發覺的柔軟之地被狠狠地留下了一抹不可磨滅的刀疤,觸及而痛徹心扉,回憶而痛不欲生。
——
關門,本該毫無波瀾的心跳卻不知為何而悸動,就好像有什麼不好的事要發生一般。
蕭煙雲長舒了一口氣,才將這等不安深壓下去。
短短數月,就已經發生了這麼多事,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是他讓月千尋祛除符咒惹來東方筱,是他如此心急與萱瑤成婚,是他被東方筱種下符咒,是他在比武大會被帶走,是他答應參加比武大會,是他被千狐門收留,還是他為了師尊下山尋劍?
但無論怎樣去想,源頭都在他個人,難道這一切真是命中註定?
“雲兒。”
“?!”
這一聲清冷柔和的呼喚,瞬間將他雜亂無序,扭成亂麻的思緒繃成一條直線。
有多久?
已經有多久沒有聽到這聲音了?
是幻聽嗎?
不,怎會有如此真切的幻聽?
也就是說——
蕭煙雲心跳咚咚加速……
仿佛有千萬鑼鼓在胸中敲打,陣陣電流之感從腳趾傳遍全身,身體一點一點地挪動回頭——
“師……師尊?”
沒錯的,白衣青衫,劍眉星目,淡雅清冷的濪容如黑夜中盛開的素裹曇花,遺世獨立,飄飄然拒人千里之外……
但仙人那不食人間煙火般的濪顏看向他時卻又帶著多少柔情似水。
英姿卓越,宛若仙神落塵,月光如輝灑落人間,幽幽覆在她淡青薄紗外衣之上,穿過薄紗,照映在比這純潔月光還要白皙潔淨的白衣素裳,將這一身多少人何其驚羨的傾世仙顏映襯地如夢如幻……
仿佛從畫中走出來一般風姿絕豔。
淩慕雨,就站在那裏,靜靜地……
仿佛早已守候許久一般看著他。
“師尊……師尊!”
蕭煙雲幾乎難以扼制腳下快要生風的步伐,可越是靠近卻也無法感受到師尊的氣息,聞不到師尊身上曾經遠遠散發的清香……
他便知道,在這裏的也不是師尊本人。
“雲兒。”
淩慕雨看見他,同樣心潮澎湃,可胸口傳來一陣疼痛便迫使她強壓下了這等情愫,只是冷靜地站在原地,不著聲色地看著他。
“師尊身體如何?
有好些了嗎?”
第一時間還是關心師尊的身體情況……
這才應該是他最想知道的。
“為師已經出關……
但也許數年之內都不能驅使術法了,幸得早有準備,囤積了一些積蓄靈力的符箓,為師才能與你傳訊。
雲兒,才幾個月,你消瘦了許多……”
峻冷淡漠的桃花眼微微眨動,修長纖美的睫毛輕顫不已,冷豔絕美的容顏盡是對唯一弟子的憂心忡忡,柔白玉指探上前來,想要撫摸首徒清瘦的面容……
然而神識之軀卻穿臉而過,什麼也無法摸到。
“沒事,師尊,能再看見您,徒兒已經心滿意足了。”
蕭煙雲合眼輕笑,將手放在撫摸不到的仙尊玉手上,好像這樣二人就能相隔千裏也能觸碰到彼此一般。
“前些日子為師驚覺你氣息紊亂,玄脈受損,可是遇到了什麼危險?”
淩慕雨關心問道……
這也是她此次探望的原因。
“那日離開鵬搖山後,又發生了許多事……”
將這不到一月之間發生的種種盡數傾吐後,蕭煙雲頓時感到通達萬分,心情也舒暢了不少,繞是淩慕雨卻是眉頭緊鎖,面容凝重……
甚至那鐵青般的臉色中,還暗藏著些許怨憤……
蕭煙雲從未見過淩慕雨這樣的表情,連忙轉移話題。
“徒兒沒用……
直到現在也沒能找到絕情劍……”
“天下之事若是能一蹴而就……
這世間就不會有如此多紛紛擾擾之事了,你若是心煩意亂,為師可以做你傾聽的對象。”
許是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不管怎樣,在徒兒面前她還是不能丟了本分,美肉胸脯上下起伏,默念數遍清心咒這才將胸中怒火強壓了下去。
“嗯,只要有師尊在,徒兒什麼都不怕。”
為師才是……
若不是此身被縛,為師恨不得飛奔前往你身邊將你從那塵世深淵脫離出來,雲兒,為師多麼想帶你回山……
這樣的紅塵,我們不稀罕!
“師尊,請等等我,再等等我吧,我一定會找到絕情劍,我一定會回來救你的。”
蕭煙雲將身子靠過去,額頭抵在並不能觸碰到的師尊肩上,鄭重承諾道。
“為師從來都不曾懷疑過你,雲兒。”
淩慕雨抬起手來,扶向愛徒的頭髮,卻什麼也摸不到,近在咫尺,卻相隔千裏。
師徒二人互訴衷腸,相濡以沫,直至天光大亮……
蕭煙雲難掩濃濃睡意,在淩慕雨身邊栽頭倒下。
仙人玉指在少年額前的鬢髮遊走,明明只是如此簡單的動作,卻是遙不可及的奢望。
雲兒,師尊絕不會讓你受人欺辱。
“師尊……讓我再歇一歇吧……”
蕭煙雲夢中呢喃,左手來回屈伸像是在摸索抓住什麼東西一般。
以前練劍練的累了,他便會這樣向師尊撒嬌,小時候師尊還會抱著他,長大後就變得嚴厲了。
“好好休息吧,交給師尊。”
淩慕雨起身正色,柔和清冽的目光瞬間變得肅殺如九天寒宮,手撚符箓,驅使飛出,暗黃符紙在空中燒成灰燼,天地扭轉,景象再度變換,從蕭煙雲的住處轉瞬至金碧輝煌的綾羅大殿之上。
赤金鳳眸與墨黑桃花眼在刹那間鎖定住對方的視線……
即使功法被封,無力與眼前之人搏殺,身為仙人至尊的淩慕雨也絲毫沒有落於下風。
相反,這般咄咄逼人的態勢,興師問罪般的容色,遠山黛眉如寒芒在背,不僅讓東方筱回憶起了她與之交手的那一天——
直到那一天之前,東方筱在人間的名號就已經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天下之主,一代魔君了,可直到她的鐵蹄踏過橫管東西長河的一瞬間,那一身白衣素裳,青衣素裹窈窕之姿宛若仙人在世……
那般神韻超凡脫俗……
那般仙容無人為之驚歎。
仙尊玉口輕啟,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希望能將她勸阻回頭,不再將戰火蔓延……
但那時的東方筱還沉浸在節節勝利的自我狂妄中,於是絲毫不顧及後果,親自率軍向前衝鋒,於是,令她此生都難以忘懷的一幕出現了——
白衣仙子只是淡淡搖了搖頭,伸手翻掌,只一瞬,千軍萬馬無不人仰馬翻,如三山五嶽鎮壓其上……
這橫掃整個神州北方,戰功赫赫威名在外的萬千兵卒皆被一掌輕而易舉徹底傾覆,如若她想,拍死這令人聞風喪膽的女帝鐵蹄也不過如同拍死一只惱人的蒼蠅一般輕鬆寫意。
即使東方筱一人還尚有餘力不被仙人之掌鎮壓在地,可如此懸殊的境界差距,根本就不是她能跨越的,現在她才知道什麼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從此以後,即使是如東方筱這般人物也再未下過江南。
現如今,她再次站在了自己面前,一樣的白衣素裳,一樣的仙風道骨,一樣的不怒自威。
就算全身沒有靈力波動……
這人就是站在那裏都會令她如此的不安。
“仙尊勞駕,是有何事找孤嗎?”
東方筱面容凝重地看著她……
但身子依舊穩坐龍椅,連手指都沒動一下——即使是仙尊,也不足以讓她拋棄皇帝的威嚴去對她低三下四。
“陛下何必拐彎抹角,山人為何至此,您自己心裏難道不清楚嗎?”
淩慕雨嘴上說著客套話……
但語氣卻十分深沉暗淡,整個人仿佛一座隨時都會噴發的火山。
“您的弟子在孤的皇宮裏吃好喝好住好,孤可未曾虧待了他。”
“東方筱,不要考驗我的耐心。”
淩慕雨嚴聲厲詞地喊道。
多少年了,她都未曾有過如此失態的一面。
“他就算是你的弟子又能如何?!”
東方筱急火攻心,無數令她心煩意亂的思緒徹底點燃了她潛藏的怒火,“你也深知他身懷大夏國運……
這是他的機緣,如若讓他進入大夏皇室,不僅利於他的修行,還能更便於他尋找絕情劍,於你於孤於他都是有利無害!
同為修仙者,你難道也不懂得其中的利弊嗎?!”
“可他願意嗎?
你是想佔有他,你不配得到他!”
淩慕雨故意將不配兩個字重重咬死,東方筱只感到頭暈目眩,身體酥軟向後癱倒。
“傷徒之仇,山人銘刻於心,必將百倍奉還!”
仙人手拈蓮花,彈指飛出一紙符箓,筆直打向東方筱……
她本以為女帝定要反抗……
可她卻任由符箓擊中自身,融入身體。
“你給我徒兒種下符咒,今日我也還你一道,此乃苦情咒……
他之心與你共聯不斷,一旦他傷心難過,你將遭受千刀萬剮之痛——你既有傷他之心也要奪走他的覺悟……
那就替他承受多餘的苦痛吧。”
雲煙繚繞,仙人之姿驟然消散,苦痛於她心中卻如波瀾之水蕩漾不平——
——
正月廿四,東方角木蛟,吉,沖兔煞東,宜嫁娶,訂盟,動土,採納。
又經過接近一月的各式安排,最終來到了這一天。
又是一天良辰吉日……
蕭煙雲再一次穿上了婚服,皇家製造的大紅錦繡龍袍可謂精雕細琢,每一針絲綢,每一片鑲金,都尊貴無比,奢華非凡,在他這樣的俊秀少年郎身上更是相得益彰。
皇家的儀式十分繁瑣複雜,令他本就煩躁的心情更加焦躁……
甚至還與幾個出言不遜的大臣打了起來,把皇宮裏的一眾高手打的屁滾尿流……
直到韓玥帶人來才堪堪將他治住。
騎馬踏過整個皇宮宮殿,身後跟著一群禮官和樂隊,儀仗隊,以及能將殿前大道全部擠滿的抬禮物的隊伍。
那些“嫁妝”肯定也都不是他的……
他唯一可以稱得上是自己的東西,也就只有背上這把師尊贈予的紅綾了。
三層臺階之上,鳳霞披冠,身著金絲紅衣長袍的東方筱,早已在那裏等候多時。
所有臣官止步於此,剩下的路只有蕭煙雲一人能走。
注視著臺上風華絕代的美人,如此良辰美景,歡天喜地的時刻。
兩人的面容卻都沒有一絲笑容。
踏上臺階,與東方筱並肩而立,接受群臣的高亢祝詞。
所有禮畢,剩下的只有最後一個儀式,需要他們二人去完成。
“喚龍鳴鳳者,需將雙人之舞協奏合鳴,方可禮畢。”
蕭煙雲拔劍與之對立,東方筱也撚裙上提……
這一個月以來,喚龍鳴鳳在他們心中早已滾瓜爛熟,就算閉上眼也能舞完。
劍鋒錚錚如龍吟,輕紗飄飄如鳳翼,喚龍鳴鳳,名不虛傳。
龍武者為剛,是劍舞卻似殺招,每一劍皆戳盡人體弱點,如若在劍法之上增添劍氣靈力,估計也是一支絕技。
東方筱的目光從未離開過他舞劍的身影……
而蕭煙雲此刻的目光也同樣未曾離開她,和念起那首詩一般,與東方筱一同合舞甚至比吟詩更加令他心跳不已……
她說的一點也沒錯,喚龍和鳴鳳的確是會互相吸引的。
甚至於最後,他都不知道是怎樣完整地舞完全程……
直到最後一步結束,自己的心依舊在悸動狂跳著。
“你先離開吧。”
東方筱並沒有和他一同入洞房……
蕭煙雲也並不有所顧慮,留下她一人獨自離開。
只不過他沒想到,婚房子夜,他沒有等來一個人。
他是獨自一人度過這一夜的,本該是新婚燕爾,洞房花燭之時,新娘卻不知身在何處。
這一夜……
蕭煙雲卻意外的失眠了。
第二天……
他也未曾見過東方筱的身影,一天一夜……
她都沒有出現在他眼前。
褪下禮服,換上縞衣素裳……
仿佛昨天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般……
甚至此時連皇宮大殿都是空無一人,安靜得非比尋常。
“大人,大人?”
這聲音?
蕭煙雲急急轉頭,卻在轉角看見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身影——
“映雪?!
你怎麼在這兒?!”
蕭煙雲趕緊把她抓進屋裏……
她怎麼會到這裏來?
要是被人發現了,擅闖皇宮這可是死罪!
“大人!
您救救夫人吧!
夫人她……快不行了!”
剛進門,阮映雪就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語氣中盡是焦急不安。
“你別激動!
慢慢說!”
一聽到是鏡萱瑤出了事……
蕭煙雲也瞬間打起了精神……
但他不能激動,現在的情形已經非常不利了……
他不能亂了方寸。
“自從您被帶走後,夫人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
雖有宗主大人為她調理,可還是情況很糟,前些日子聽聞您就要與女帝完婚,夫人就每日嘔血不止,連宗主大人都無濟於事……她說,現在只有您能救夫人了!
皇宮外有結界難以入內,宗主大人便將桃花扇借我一用,領我至於此地尋到您。”
“我……可我也不知道怎麼才能救萱瑤啊!”
“宗主大人說,我等凡人,定是對起死回生之術難以通達,可如若是仙人……
可能還有回天之力!”
仙人——
師尊——